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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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一个家族有一个家族的宿命。

和穆寨的穆氏家族隔山而居的,有一个柯氏家族,几乎每一代的男人中间都要出现一个被狼咬的人。以至于柯氏家族的男人们,一旦听到狼的叫声,浑身就会生出鸡皮疙瘩。那些胆小的男人,假若在夜里看见狼的两只眼睛里冒出的绿色光芒,就会瑟瑟发抖,两排牙齿撞击出带着寒冷的声音。狼作为野兽,对于人的攻击,是没有选择的。并不因为你姓柯就故意攻击你,也不因为你不姓柯就宽恕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姓柯的男人被狼咬几乎是命运里的注定,几乎是血液里流淌的宿命。柯氏家族的男人,只有一代人到了最后一个存在者已经七十七岁,依然没有被狼咬过。只要他能够寿终正寝,就会打破一个家族的宿命。村庄里柯氏家族的男人们为此而内心充满了成就感、充满了命运的突破感。他们正准备为此庆祝一番的时候,两头公狼又一次无情地撕碎了他们的梦想。那是一个傍晚,枫杨树的影子模模糊糊,村庄的影子模模糊糊,柯氏那一代唯一的存在者眼前也模模糊糊。他喝下了三大碗浑黄的老黄酒,模模糊糊地跳下台阶,揉揉眼睛寻找自己平时十分熟悉的厕所。就在上厕所的路上,他遇到了蓄谋已久的两头公狼。尾巴耷拉着,腰身拱起着,两只眼睛不怀好意地转动着。狼眼睛里的光线在傍晚时分是蓝色的,跟夜晚村庄外面坟墓里闪烁的鬼火一模一样。

他忽然不再模模糊糊了,对两头狼说:“狼啊,你们不要咬我。”

两头狼说:“我们不咬你,我们还会干什么呢?”

他说:“你们不咬我,我这一代姓柯的就没有一个被狼咬过。”

狼说:“被我们咬过,和不被我们咬过,不是一样吗?”

他说:“那是不一样的。”

狼说:“为什么不一样呢?”

他说:“我们家族的历史将会发生改变,我们家族的男人同样也会发生改变。”

狼说:“既然如此,我们一定要咬你。”

他问:“为什么?”

狼说:“你们柯氏家族鄙视我们狼的部落和我们狼的群体。”

他说:“我们没有鄙视你们。”

狼问:“你们为什么不把被我们咬过作为一种光荣呢?”

他说:“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狼咬过自己作为一种光荣。”

狼说:“因此,你们柯氏家族鄙视我们,所以我们要咬你们柯氏家族的任何一代的一个男人。你很荣幸,作为柯氏家族这一代的最后一个男人,你必须完成你的使命,你必须让我们咬一次。”

他说:“你们假若……”

狼说:“没有假若。你刚才看见我们的瞬间,你假若说,狼啊,你咬我吧,我是我们家族宿命的一部分,或许我们真的就放过你。”

他说:“你们天生下来就是咬人的,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狼啊,你来咬我吧。”

狼说:“这就是人与狼的悖论,因此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来完成人与狼的悖论的,你的被咬和我们的咬人就是我们共同悖论的全部。”

他说:“你们咬吧,我们柯氏家族的男人与狼的怨恨总有一天要结束的。”

狼说:“除非你们的村庄附近没有狼,除非很远的地方没有狼。”

一头狼在他的左边脸颊上啃噬了一嘴,另一头狼在他的右边脸颊上啃噬了一嘴。狼并没有咬他的脖子,也没有撕碎他任何一个地方。狼仅仅给他了一个恶作剧,就匆忙地离开了。

柯氏的男人已经七十七岁了,当狼摇摆着尾巴在山冈上对着村庄大声叫唤的时候,他的灵魂就随着狼的叫声走出了自己的身体。他倒向路旁的一棵枫杨树,脑袋将要碰到枫杨树的树干时,他长叹了一声说:“我姓柯,我和狼没冤没仇,狼啊,你们为什么要咬我呢?”

柯氏家族的男人们听到死去的男人的叫喊和狼在山峰上的叫声,就知道他们试图逃脱被狼咬的梦想又一次落空了。一个村庄的柯氏家族的男人们,内心的堤坝在一瞬间彻底崩溃了。似乎狼的叫声和被狼咬之后惊吓而死的男人的长叹,就是夏天河流里的洪水,疯狂地无情地在河床里咆哮着,河流里修筑的任何堤坝,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们任何的抵抗和防御,都是不堪一击的。因而,在柯氏家族的男人们中间,对狼这个野兽群体既充满了仇恨又充满了恐惧,既充满了诅咒又充满了不可破解的神秘。

柯氏家族始终逃不脱被狼咬的宿命,就比穆寨的穆氏家族更相信命运。柯氏家族的一个老人说:“我们和穆寨只隔一座山冈,我们柯家没有一个打狼的男人。在每一年的春季,我们柯氏家族里的几个老年人,还要在土地庙的前面给土地爷烧一大堆纸钱,祈求土地爷管理好他的狼,不要来咬我们柯氏的男人们。但是,土地爷也使昧良心的钱,挥霍了我们的香火,依然不能阻止狼的进攻,让狼们轻而易举地闯进我们的村庄,咬我们姓柯的男人。穆寨姓穆的男人们,几百年来不是用弓箭射杀狼,就是用套索拴捆狼;不是用陷阱来引诱狼,就是用锛桩击毙狼。应该说狼与穆寨穆氏家族有仇恨啊,但是狼怯硬欺软,穆氏家族的男人们从来到穆寨构筑起自己的家园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被狼咬过。难道击毙狼就是穆氏家族男人们的宿命?而被狼咬就是我们柯氏家族男人们的宿命?”

由于狼和柯氏家族特有的关系,柯氏家族每诞生一个男人,就要请一个算命先生预测命运。

一个柯氏家族的长者问:“他是不是一个会用弓箭射杀公狼的男人?”

算命先生说:“不是。你们柯氏家族的血管里没有流动这样的血液。”

柯氏家族的男人们就围绕着算命先生喟然长叹。

另一个男人诞生的日子,第一声哭泣刚刚飘在院落里,柯氏家族的老人问算命先生:“是不是一个用锛桩击毙公狼的男人?”

算命先生说:“不是的,你们柯氏家族的男人,从开始就没有射杀的种子,因此永远没有击毙公狼的男人。”

老人问:“我们柯家的这个男人能干什么呢?”

算命先生说:“假若不节外生枝,不是知府就是知县。”

“假若节外生枝呢?”

算命先生昂起头大笑一声说:“那就永远在村庄里吧。”

过了许多年,柯氏家族并没有一个知府或者知县出现,甚至连一个秀才也没有,连一个小商人也没有,柯氏家族的男人们就诘问算命先生:“我们家族的知县呢?”

算命先生说:“被狼咬掉了。”

柯氏家族的男人说:“狼咬的都是人腿,并不影响人的智慧。”

算命先生说:“人是一个整体,狼一旦咬了一个男人之后,他的整体被破坏了,他的大相被损伤了。他的腿上永远留着一个深深的伤疤,一直到死亡的那天也不会消失。男人失去了大相以后,一切都随着失去了,你们柯家的男人就是如此。你们知道前朝古代的开国皇帝吧,他们有时把头颅拎在手里,有时把生命随意扔在马上,跟随他们的人一群又一群地消失在战场上,而皇帝一路从战场上走来,直到登基的那天,连一根头发也没有落在战场上。皇帝们都是一些大相保存得十分完整的人,他们都拥有自己的天相。我们一般的男人,既没有天相,又失去了大相,如何会成为知府和知县呢?”

柯氏家族逃脱不了被狼咬的宿命,而我们穆氏家族的男人虽然不被狼咬,却逃脱不掉当一个暗杀者的悲剧角色。可以说暗杀就是我们穆氏家族的宿命,每隔一个阶段,穆氏家族都要出现一个暗杀者。有时是主动的,有时是被动的;有时是纯粹民间的暗杀者,有时却是官方逼迫穆氏家族的成员去为官方担当暗杀者。穆氏家族也曾经有过几十年甚至是近百年没有暗杀者出现的岁月,穆家的男人们坚信暗杀的角色永远也不再会降临到穆家男人的头上,然而他们大错特错了,暗杀的事情会在不经意间来临到穆氏家族男人们的面前。

宿命是一个定数,无论一个家族如何去破解这个定数,都不可能得到答案。一个家族的人群,你避开命运的定数,那么,另一个人就必须要遇到这个定数。就像江河上的暗礁,行船的人都知道暗礁的位置,但是总会有一些船只被暗礁撞击而沉入江底。宿命是一个程序,一个家族都处在已经被上苍规定现成的程序中间,你以为自己已经跳出了程序,却不知道自己正在程序之间运行。

尽管我仅仅是一个灵魂,我却在天空中看见了我们穆氏家族宿命的程序——它是一个闪烁着银白色光辉的光环,在天空的深处转动着飘飞着,上面写满了一个家族不能读懂的咒语。它有的时候在云层中飞翔,轻盈得和一朵云彩一样。似乎一个家族的宿命就是天空中的一个水滴,在无意之间,就悄然地飘落了,降临到一个男人的头上,他的命运就因此而发生改变。有的时候又穿过云层,笨重得和一块生铁一样。似乎一个家族的宿命就是一块从天空中自由落体的陨石,大气层和漫天的云彩都不能阻挡它的降落。这块陨石落到谁的头颅上,谁就可能与厄运并行。我追逐着那个光环飞翔,一会儿穿过云层,到达天空以外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迅速滑落,挨着山峰和山冈低飞,大地和河流上的风声在我的耳畔吹起鸽哨。每一次,我快要和那个光环并行的时候,光环忽然加快了速度,毫不留情地把我甩在身后。

我对着飞翔的光环大声说:“我要破解你的咒语,我要破解咒语和我们穆氏家族的关系。”

光环也大声说:“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我是灵魂,我和你一样,不是生命。我们都拥有自己的魔力。”

光环说:“我既超越生命,我又超越灵魂。我的咒语是苍天刻的,一个灵魂是不能破解的。就像苍天深处的神秘,永远是神秘的,它对任何人和灵魂都不可能抖落自己神秘的面纱。”

我说:“我看见你的咒语了。”

光环说:“但是你永远也不会认识咒语。”

我看见了咒语,不是任何语言写成的,而是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符号。有时候像是鹰的骨架,有时候又像是牛头的骨架,当你还没有确定它们究竟是什么的时候,它们又变成了月牙的形状或是星星的形状。当你还迷恋于它们的形状时,光环上的符号又改变了图案,几个三角形和几个不规则的图形套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迷宫。

光环对着我大声喊:“穆氏家族的灵魂,你来钻进迷宫里吧,让你们家族的灵魂迷失在里边,或者让你们的家族永远没有灵魂。”

我与光环擦肩而过,它散发出的温热让我也暖和起来了。我对光环说:“我是灵魂,我要自由地飞翔,我永远也不会迷失在你的迷宫里。”

我跟着光环飞翔了三天之后,才发现自己又飞翔到了穆寨的上空,而光环却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得不承认,在我们的世界上,一个家族真的有一个难以破解的宿命。一个家族在宿命里奔波存在,又不能知道自己的命运周期和定数,那么,这个家族的存在和一条河流的存在的意义是一样的,和一片枫杨树林存在的意义是一样的。河流在哪一天发生洪水,河流是不知道的;枫杨树在哪一天被大风刮断,枫杨树也是不知道的;一个家族的男人在哪一天被狼咬,这个家族是不知道的;一个家族的男人在哪一天成为一个暗杀者,这个家族也是不知道的。

我一直在天空中关注我的父亲穆天虎,就如同关注我们家族的宿命。

祖父用父亲的锛桩击毙自己的那天,父亲脸上的颜色彻底落掉了。当锛桩那沉闷的声音传满院落,父亲跟关羽一样深红的脸膛,在一瞬间变成了秋后的芦苇花,煞白煞白地布满了悲愤和凄凉。从严格意义上讲,祖父也是一个暗杀者。自己暗杀自己的准备时间,要比一个人暗杀别人的准备时间漫长得多。特别是自己把锛桩乌黑的枪管伸进自己嘴巴里的时候,需要的勇气,比暗杀者暗杀别人需要的勇气还要大。毕竟每一个人都是珍惜自己生命的,他要亲手抹去自己的生命,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来说服自己,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来安慰自己。他要把自己的死亡放在生命的天平上平衡一次又一次,当死亡使一个人的内心不再失去平衡的时候,他就选择自己暗杀自己,他就毫不迟疑地扣动了锛桩的扳机。祖父就是这样扣动扳机的,祖父就是这样暗杀自己的。他并没有考虑他的死亡形式,会给我们的父亲内心压上一块沉重的石头,并且一压就是一辈子,只要父亲的生命还在延续,这块石头就不会从父亲的内心移动到另外一个地方。父亲只有一个人站在祖父暗杀自己的阴影里,来重新审视一个乡村男人的生命过程,是否背离了乡村男人应该恪守的圭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