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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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五匹枣红马吃饱了,喝足了,鬃毛也被梳得发亮了。掌柜和伙计就把它们从马厩里拉出来,拴在院子里晒太阳。掌柜说:“从古到今,刀客就没有消失过。今天围剿完了一群,明天就又冒出来另一群。新出来的一群比上一群更疯狂更毒辣,抢劫得更凶狠,吞噬的胃口更大。还不如不围剿,因为原来的刀客已经吃饱了喝足了,像现在的枣红马,就是给它们抓一把蚕豆,它们也没有吃的兴趣。一群新的刀客一旦聚集到一起,他们没有金子,没有银子,没有马匹,没有丝绸,一切都要从抢劫中获得,那么,集镇上的商铺和商行,村庄里的乡绅和大户,就要重新毁灭一次。”

伙计说:“喂饱的虱子不咬人,吃撑的刀客不抢人,刀客还是不换群好。西峡口的刀客换一次,荆关就要被血洗一次;淅川的刀客换一次,荆关也要被血洗一次;湖北那边的刀客换一次,荆关同样要被重新抢掠一次。刀客嘛,不打家劫舍,就不是刀客了。”

枣红马被太阳晒得懒洋洋的,甩着尾巴打着自己的身子。明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掌柜和伙计的背后,听着他们关于刀客的对话。明祖幽灵一样在他们的身后问:“真的刀客来了,你们认识吗?”

掌柜被明祖的声音吓得一愣,说:“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

明祖问:“为什么是或许,而不是一定呢?”

掌柜说:“刀客的脸上也没有漆字,谁能凭空说一个人是刀客呢?”

明祖突然问:“你们看我是一个刀客吗?”

掌柜说:“不是,不是。”

明祖哈哈大笑说:“不是就不是吧。”

掌柜说:“你像荆关南街的私塾先生。”

明祖问:“如何见得?”

掌柜说:“是刀客的人,反而不会说自己是刀客。”

明祖自言自语问:“我是谁呢?”

掌柜说:“你是一个大商人,我们开了多年骡马店,就没有一个人包店的。”

伙计说:“你肯定是一个大商人,谁会有五匹枣红马呢?”

明祖说:“买卖常做马常跑,无论生意大与小。”

掌柜说:“是的,是的。”

离开骡马店时,明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圆扔在马厩的石槽里,掌柜拾起银圆的瞬间,明祖又扔了一块,说:“掌柜是个外憨内秀的人,马喂得好,梳得好,再给一块。”

掌柜的腰弯得很低很低,恭敬地说:“你们是大生意人,指头缝里漏的银子,就够我们小店花费了。”

明祖骑上马,对掌柜说:“今天夜里和明天白天,骡马店不要别人留宿,我们全包了。”

掌柜的双手合在胸前,点着头对明祖说:“那是你们做大生意的看起我这小小的骡马店,一定恭候,一定恭候。”

与荆关一条丹江之隔,有一个极小的集镇,围绕着一块石头建筑了三条很短的街道。一条属于河南,一条属于湖北,一条属于陕西。河南的街道上一个河南人开了一个杂货铺,专门经营河南的土特产品;湖北的街道上湖北人开了一间杂货铺,专门经营湖北的土特产品;陕西的街道上陕西人开了一间杂货铺,专门经营陕西的土特产品。三个杂货铺中间是一个类似广场的空地,中间有一个很小的建筑,建筑里是一块三个面的石头,一面面向河南的杂货铺,一面面向湖北的杂货铺,一面面向陕西的杂货铺。因此这块石头就叫三省石,这座很小的建筑叫三省亭。这就是有名的一脚踏三省,一手摸三省。一个人的脚伸进三省亭里,蹬着三省石,就蹬住了三个省的土地。一个人的手放到三省石上,就摸住了三个省的天空。这个小镇叫白浪街,也在丹江岸边,江水大的时候,在白浪街上,就能听见江水的声音,站在白浪街的高处,就能看见丹江里白色的浪花。

明祖一行快人快马,一会儿离开了河南的境地,踏在白浪街上。过了三省石,朝东南一转弯,就进入了湖北境内。月色是不分地域的,无论是河南还是湖北,天空中的一轮明月都是同一种颜色,照耀着相同的大地。五匹枣红马和骑着马的五个刀客,影子贴着地面滚动,像是五张纸剪的窗花,被月色拉动着夸张着。他们的面目被月色改变了,马和人都成为一个黑色的影子,肆意地跳荡,肆意地飘飞。五匹马和五个刀客进入丹江岸边那一大片枫杨树林,影子立刻被枫杨树林的影子吞噬了。教堂的晚礼拜还没有结束,钢琴的声音和唱诗班的声音流溢在枫杨树林里,和风的声音组合在一起,飘散在丹江两岸。月色米黄地洒在丹江的水流里,钢琴的声音与唱诗班的声音漂浮在水流的上面,随着浪花均匀地向下游流去。在岸边倾听丹江水流的声音,似乎就是钢琴的声音和唱诗班的声音;而在枫杨树林里倾听教堂里钢琴的声音与唱诗班的声音,似乎就是丹江月色下水流的声音。唱诗班里的领唱亚娜的声音,穿过枫杨树的枝丫,穿过月色和水流,让夜色和月色明朗起来。

上帝啊,我的心切慕你,

如鹿切慕溪水。

我的心渴想上帝,

就是永生上帝。

我从前同众人同往,

用欢呼称赞的声音,

领他们到上帝的殿里……

明祖和刀客们不是来倾听钢琴的声音和河流的声音的,天籁的声音和钢琴的声音对于他们,都是一种浪费和多余。明祖对四个刀客说:“你们听见了吧,那个声音是钢琴,随着钢琴声音歌唱的,就是亚娜。她比其他的六个意大利的姑娘都高,两个颧骨上有两个红色的圆团。她的头发是波浪形的,披在肩膀上,颜色金黄金黄。我们要领走的,就是亚娜,而不是别的姑娘。你们记住,不要抢走别的姑娘,甚至不要摸别的姑娘。我们是西峡口牤牛洞的刀客,我们的大哥是秀才,我们和其他的刀客不同。”

随着教堂里钢琴声音的停止,唱诗班的教堂里的晚礼拜散了。参加晚礼拜的人本来就不多,散落到枫杨树林的道路上,稀稀落落的。明祖和几个刀客把马拴在枫杨树上,看见参加晚礼拜的人的时候,他们的手捂住马的嘴巴,害怕它们的声音惊动了周围的一切。牤牛洞的马们,是经过残酷训练的,它们学会了配合默契和忍耐。像一个小刀客,想成为一个大刀客,也要和马一样,学会配合默契和忍耐。明祖已经接近了大刀客的边缘,吴凤山假若离开自己的位置,坐在豹皮椅子上的或许就是明祖。吴凤山的内心这样构想,明祖的内心这样构想,其他刀客的内心也这样构想。明祖来到湖北给吴凤山抢佛罗伦萨的姑娘亚娜,也是他为了完成自己当一个大刀客构想的一部分。一个人对自己的一生没有一点构想是可怕的,然而一个人的一生对自己有太多的构想是更可怕的。明祖开始在内心的深处构想自己,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的构想假若仅仅是别人构想的一部分,那么他的构想就会把自己推到悬崖峭壁的边缘,甚至推到死亡的边缘。别人已经看到了构想者处在边缘的位置,而构想者自己始终看不到自己的危险,那么,一个构想者,也就是一个悲哀者和悲伤者。明祖的构想或许就是悲哀和悲伤的构想,他的构想或许没有实现的时候,他的生命就因为自己的构想而消失。

参加晚礼拜的人,走出枫杨树林,就归于丹江岸边小小城镇不同的屋子里。与其说是上帝的语言满足了他们内心的迷茫,还不如说是钢琴的声音与唱诗班的歌声让他们的内心平和与充实。丹江两岸在最后几个参加晚礼拜的人走回自己的屋子之后,彻底地平静了。只有星星落在丹江的水流里,被流淌到很远的地方,随着江水和波浪的声音,星光也发出了明亮的声音。枫杨树林教堂的窗口放射着蜡烛的光辉,唱诗班女孩子清脆的声音与弹钢琴的男人低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也从窗口流淌出来,让几个刀客怦然心动。女人的声音,也是女人征服男人的武器之一,包括明祖在内的五个刀客,被几个唱诗班女人的声音征服了。

明祖低声说:“没有一个男人是不被女人征服的,但是我们是要征服女人的,要把女人动听的声音听为是妖魔鬼怪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