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山说:“我们是人,我们看见了一切,难道一切都是自己的祸害?我们想要属于人的一切,难道会引祸上身?”
龙卷风说:“一个人狡辩的时候,他的语言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一个人看不见自己亵渎着世界上美好事物的时候,他的亵渎就是罪恶了。”
吴凤山说:“我们是刀客,我们生活在罪恶中间,我们反而没有罪恶的感觉。屎壳郎生活在牛粪中间,屎壳郎就没有肮脏的感觉。刀客,就是世界上的屎壳郎,自己制造的肮脏与罪恶淹没了自己,自己索性看不见罪恶与肮脏了。”
龙卷风说:“既然自己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过着屎壳郎的生活,难道就不能够从屎壳郎里走出来,幻化为一只蝴蝶?”
吴凤山说:“蝴蝶和屎壳郎是根本不相同的两个生命,屎壳郎离开了牛粪,把它们的后代留在牛粪里,孕育出许多新的屎壳郎,而不可能孕育出一只蝴蝶。在东方的典籍里,只有庄周幻化为蝴蝶;在东方的民间,只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幻化为蝴蝶。庄周是智慧的化身,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大情大爱的化身。只有他们会幻化为蝴蝶,而刀客不会也不可能。我们真的从屎壳郎幻化为蝴蝶,就是对庄周化蝶的亵渎,就是对古老的东方智慧的亵渎。”
龙卷风说:“你们在教堂里看见的,要彻底地忘却。”
明祖说:“叫我们的大哥忘却银圆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忘却看见过的漂亮的女人,那是不可能的。”
龙卷风说:“把不可能变为可能,那才是一个男人。”
明祖说:“我们是刀客,我们是男人中的另外一类人。我们只能把蝴蝶变为屎壳郎,而不能把屎壳郎变为蝴蝶。”
龙卷风说:“刀客是世界上最顽固的屎壳郎。”
吴凤山说:“是的。”
龙卷风从他们的面前消失了,在他俩的中间,堆放着一大堆被龙卷风堆积起来的枫杨树叶。他们对视着互相问:“那个声音呢?”
吴凤山说:“随着风消失了。”
明祖说:“旋风竟然会说话。”
吴凤山说:“龙卷风的声音是预言。”
明祖说:“预言不就是算命吗?大哥,你就是一个半仙,还相信风的预言?”
吴凤山说:“龙卷风的预言,或许就是我们生命的箴言。”
明祖说:“只有狗才相信。”
吴凤山说:“我们本身就是狗啊。”
从湖北西部的竹月轩回到牤牛洞,吴凤山经常鬼使神差地梦见一大片枫杨树林里的教堂,梦见教堂里的钢琴和唱诗班,梦见亚娜一头金色的头发。午后吴凤山蜷曲在豹皮椅子上睡觉,刚刚入睡,亚娜就走进牤牛洞,在他的豹皮椅子旁边歌唱。吴凤山睁开眼睛,满目都是刀客,根本没有亚娜的影子。当一个相同的梦经常出现,是相当折磨人的。仅仅过了十天,吴凤山惨白的脸上就生出了一层黑色的斑点。
明祖说:“大哥,你脸上的斑点已经发黑了。”
吴凤山说:“我知道。”
明祖说:“大哥,我能治愈你的斑点。”
吴凤山说:“明祖啊,树皮上有虫洞,虫子在树皮的下边。大哥的脸上有黑色的斑点,病因在大哥的心里。你治愈不了大哥的病。”
明祖说:“大哥,你的心病我能猜出来。”
吴凤山说:“我不是病,而是梦。”
明祖说:“大哥,你有病,这个治病的人是我;你有梦,这个解梦的人也是我。”
吴凤山说:“明祖,你也不是大哥肚子里的蛔虫,把大哥的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
明祖说:“大哥,明说了吧,你这是春梦无边无际,解梦只有明祖。”
明祖的话,如同一把沉重的闷锤,击打在吴凤山的头颅上。吴凤山是个秀才,最不愿意有人看透自己内心,更不愿意有人猜透自己的梦。一个刀客的首领,在一群刀客中间鹤立鸡群,凶狠和毒辣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最为重要的,是他统领的智慧绝对要超越所有的刀客,他的内心不能够轻易地被其他刀客猜透。假若哪一个刀客经常猜透自己的内心,那么这个刀客就是刀客首领的最大敌人;假若哪一个刀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猜想到刀客首领梦里的事情,那么这个刀客就是一个刀客首领的心腹之患。明祖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但明祖在所有的刀客里是最聪明的,锛桩打得也是最准确的。他要打谁的眼睛,绝对不会击中鼻子;他要打谁的鼻子,绝对不会击中嘴巴。没有明祖,牤牛洞的刀客就纯粹是乌合之众,没有明祖,吴凤山许多事情都不可能做得干净利落。但是,牤牛洞里有了一个明祖,吴凤山就有一个暗地里的威胁,就有了一个收拾自己的对手,就有了一个真正的暗杀者。牤牛洞里,没有明祖不行,有了明祖也不行。吴凤山知道,一个聪明人,一个锛桩打得准确的刀客,是一个双刃的大刀,既能砍死别人,也能砍死他的首领。吴凤山从豹皮椅子上抬起头颅,揉揉睡意惺忪的眼睛,茫然若失地说:“明祖,古人说事如春梦了无痕,我这是秋梦,愈做痕迹愈深,想把它从内心里抹去,想把它从梦里抹去,但是愈抹愈明亮,愈抹愈清楚。明祖,事情好了梦难断,能解开我的梦的人是你明祖,能圆我梦的人也是你明祖。”
明祖说:“你就等着我来圆你的春梦吧。”
明祖挑选了五匹枣红色的公马,挑选了四个精练的刀客,背上了五杆铮亮的锛桩,磨利了五把尖细的短刀。在太阳快要落山时分,五个刀客骑着马离开了牤牛洞。他们在峡谷里快速奔走,马刺与岩石摩擦的声音咔嚓咔嚓,留在枣红马的后面,钻进树林的深处,从一条峡谷回荡到另一条峡谷。淙淙奔流的山涧溪水,一会儿折回到路的这边,一会儿又折回到路的那边,在树林里忽隐忽现。仔细听去,似乎溪水上面也飘动着马蹄的回声。
出了峡谷,五匹枣红马驮着五个刀客奔驰在山冈上,落日到了他们马蹄之下的山谷里。一条峡谷装满了落霞,氤氲着暗红。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丛,全部湮灭在落霞里,变为整个暗红暮色的一部分。落日的光线浮在峡谷中间,使峡谷装载了神秘与恐怖。峡谷两边的山冈忽然隆起的部分,在落霞夕照里,古堡一样地挺立,傲视峡谷里云霞和雾霾的变换。五个刀客和五匹枣红色的马腾起灰尘,成为夕阳里的几个影子,拖着长长的尾巴,跨越过一条山谷,落在东面的山冈上。暮色苍茫时分,马和人都苍茫了,沉入到浓重的暮色里。只有远处高高的山峰,还残留着最后一缕金黄,站立在众多的村庄之上和众多的山冈之上,像一个顶着金色头巾的女人,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走回自己的笼子、走回自己的家园、走回星光灿烂的深夜的栅栏里去。
离开山冈,五匹枣红马奔驰在西峡口西部最大的河流——淇河的河谷里。道路随着水流的方向延伸,马也就随着水流的方向朝湖北奔走。河谷里的道路是河流里的石头铺成的,马蹄与石头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河谷的两边是高低不平连绵起伏的群山,山峰的影子落在淇河里,很似一头头骆驼在河流里缓慢地行走。马奔驰着,河流里群山的倒影不断地被马奔驰的速度甩到后面。骑在马上的人,看着河流里群山的影子和落在马后面的群山,一片眩晕在头颅前面晃荡。淇河进入一条峡谷的深处,道路从河流的旁边重新折回到一条山冈上。此时已经破晓,东边的天空挨着山冈的轮廓边沿,微微地吐出一丝白色的光亮,把天空与大地隔开。山冈上的树林错落有致,又把大地与天空之间的缝隙缝合在一起。明祖勒住马,看见山冈与天空接壤的地方一座集镇隐隐约约的影子,被黎明前的天色浸染成微白的颜色。几座高大的建筑,飞翔一样的屋顶和高高挑起的屋檐,被天空逐渐出现的微红镀亮了,在集镇上不可一世地鹤立。马在山冈上放慢了速度,轻缓地迈动着细小的步子。深红色的早霞从天空与大地的连接处有节奏地涌出来,山冈上的枣红马最早染上了早霞的颜色,红得深邃又透亮。瞬间工夫,东方的早霞流向山冈下面的集镇,街道上和屋顶上都流淌着深红色的霞火。
明祖和几个刀客纵马奔下山冈,枣红色的马匹像五团燃烧的火球在山冈上滚动奔跑。明祖的马鞭指着霞火里的集镇说:“我们到荆关歇息吧。”
几个刀客说:“七爷,我们不歇息,在荆关逛半天。”
明祖说:“不。”
一个刀客说:“我们轻易不来荆关,还是开恩让我们逛一逛吧。”
明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一个刀客说:“七爷,只有今天是我们的时间,明天的时间还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
明祖说:“今天必须歇息,夜里我们还要赶路呢。”
几个刀客不再与明祖争辩,跟着明祖进了一个不大的骡马店。明祖说:“掌柜的,我们今天把骡马店包了,没有我们允许,一只蚊子也不能进来。”
掌柜弯着腰说:“那是,那是。”
明祖说:“一个白天把马喂得饱饱的,饮得足足的,把马的鬃毛梳理得光光的,亮亮的,让枣红色的马晚霞一样红得流彩。”
掌柜说:“那是,那是。”
明祖让掌柜弄来五份湖北的热干面,五份卤牛肉,五碗缸撇黄酒。他们吃得鼻子尖上滴着汗水,额头上流着汗水。最后一大碗黄酒下肚,他们的头颅晕乎乎的,他们的骨头关节瘫软了。明祖说:“我们好好地睡上大半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要到湖北去了。”
一个刀客问:“七爷,我们到湖北日弄一趟,急人急马的,究竟是干什么呢?”
明祖说:“烂舌头的东西,不该问的你就不要问,到了湖北你就知道了。”
一个刀客说:“不是弄银子,就是弄女人。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一天到晚,就是这两样事情。”
明祖瞪了那个刀客一眼,说:“我听过《三国演义》的大调书,里面说到杨修之死。杨修为什么会死,就是因为杨修过于聪明了,猜透了曹操的心事。宰相认为他的内心是没有人能够猜透的,而猜透的人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在开玩笑。杨修是曹操的队伍里一个十分聪明的人,也是曹操喜欢的人。曹操是爱惜聪明人的,但是聪明人一定要有一个限度,一定不要超越了爱惜你的人的聪明程度。你第一次的聪明超越了爱惜你的人,是真正的聪明。第二次超越了爱惜你的人,就是糊涂了。第三次超越了爱惜你的人,就是错误了。无论谁,都不愿意自己的队伍里有一个经常超越自己聪明的人。杨修一次一次超越了曹操的聪明,也就超越了曹操对于聪明人爱惜的局限。一旦跳出了那个局限的范围,一个人的聪明就是一个人生命里最为可悲的地方。杨修的聪明就是杨修的悲哀,而许多人悲哀杨修那就是在悲哀自己。”
那个刀客说:“七爷,我在你的眼里,是杨修。那么七爷在别人的眼里,也是杨修。我看透七爷的心事,我是一个小聪明。七爷看透别人的心事,别人会把你视为大聪明。人人都是杨修,人人又都是曹操,因而,人人在被别人宰杀,同时也在宰杀别人。所以,不用听《三国演义》,我们每一个刀客自然就在三国之中,我们的脸膛,一半是杨修的,一半是曹操的。可惜的是,我们站在别人的角度,会意识到许多,而我们站在自己的角度,却什么也意识不到。并不理解自己始终站在杨修的位置,站在危险的边缘,站在死亡的边缘。”
明祖说:“什么杨修曹操的,我让你们蒙头大睡,你们就蒙头大睡吧。”
几个刀客带着三分醉意,倒在骡马店的枫杨木大床上。起初,他们透过窗户,看见丹江的水在流淌着,水里的船在漂浮着。渐渐地醉意把脑袋彻底麻木了,窗户里拥有的只是一缕光线,慢慢地变得暗淡下来。刀客们熟睡了,明祖醒着。他品味着那个刀客说杨修,愈品味内心里愈有一些苍茫和悲凉。自己是杨修吗?不是。自己的头顶上有一个曹操吗?没有。大哥吴凤山对自己的信任是不可挑剔的,自己也没有超过吴凤山的地方。吴凤山是个秀才,一肚子的学问满脑袋的智慧,我明祖是永远超不过他的。因此我就成不了他的杨修,他也成不了我的曹操。
明祖在稀里糊涂的状态里睡去,白天荆关集镇上的繁华和热闹,也没有惊醒他们几个的睡梦。骡马店的掌柜和伙计在马厩里喂着五匹枣红马,盐水浸泡过的蚕豆散发出来的香味,吸引着枣红马的胃口。它们一边吃着蚕豆一边喝着从古井里汲出的清水,对于草料的满足程度,就如同皇帝满足于摆在面前的御宴。掌柜的对伙计说:“这样的枣红马,谁养得起?这一干子人一下就养了五匹,肯定是做大买卖的。”
伙计梳理着枣红马的鬃毛,说:“我这一辈子,要是有一匹枣红马骑着,就是少活二年,也值得。”
掌柜说:“你摸摸你的脑袋,还没有****大,天生没有骑枣红马的命。”
伙计说:“头小不招马蜂蜇,头大碰上马蜂窝。”
掌柜说:“头小身大,穷鬼打架。前半辈子没有钱,后半辈子病疙瘩。”
伙计说:“我爹就是一个身大头小的人,前半辈子没有钱,后半辈子也没有钱。我们的村庄让刀客洗了三次,我们家连一个刀客也没有进去过。”
掌柜嘘了一声说:“刀客不进穷人的门。”
伙计说:“刀客的规矩是:房子给你烧烧,婆娘给你捞捞,银子给你掏掏。我们家里没有好房子,没有一块银圆,我妈是个憨子,牙齿露在脸上,一笑吓跑刀客,因此我们家安安稳稳。”
掌柜被伙计的话逗笑了,说:“天大了,天也低了,说刀客的时候,或许刀客从天上降下来,落到我们的面前,吓我们一跳。”
伙计说:“刀客不会来荆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