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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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囚车木笼的大铁锁被一个巡捕打开了,被木头枷锁固定在囚车上的易之萍倒在木笼中间。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也没有勇气站起来。一个女人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的时候,她的魂魄已经离她而去。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易之萍是一个空壳的易之萍,而不是在红色烛光里楚楚动人的易之萍,也不是任光瓢称之为‘白马’的易之萍。两个巡捕拖着易之萍的胳膊,把她从木笼子里拽出来,轻轻一松手,易之萍就倒瘫在囚车的下面。她完全发软了,骨头变成了煮熟的面条,永远也挺立不起来了。巡捕又一次架起她的时候,简直就是架起了一堆堆积在一起的松软的棉花。四个巡捕把易之萍拖到倒挂着任光瓢尸体的枫杨树下,她恍惚看见一个白色东西在树枝上摇晃着。易之萍不知道那就是死亡在她面前的大刀客任光瓢,易之萍也不知道她和任光瓢将受到一样的惩罚。所不同的是,任光瓢已经是一个死人,而她却是一个活人。

“易之萍雪白的苏州丝绸不再是白色的,被血水染红之后,又被河滩上的沙尘染黑了。两个巡捕架起她,让她勉勉强强地站在枫杨树下。两个巡捕的手一松开,她又一次倒瘫了。索性两个巡捕就实实在在地架着她,另外两个巡捕在易之萍的身上缠着白布。易之萍的身上裹了三层白布之后,身躯开始变硬,眼睛也睁开了。

“她问:你们给我裹白布干什么?

“一个巡捕说:点天灯。易之萍说:一个女人,你们让我死,就给我一刀,何必要点天灯呢?

“巡捕说:因为要给任光瓢的尸体点天灯,需要你陪着。

“易之萍说:任光瓢是一个大刀客,而我只是个烟柳楼的女人。

“巡捕说:你问巡检吧。我们巡捕是负责给你裹白布的。

“易之萍问:巡检呢?

“巡捕说:射死了任光瓢,巡检卸下了一块心病,在巡检司喝酒庆贺呢。任光瓢再活上年儿半载的,巡检就要易人了。

“易之萍和任光瓢一样,身上裹了五层白布。头颅上裹了一层白布,只露出了眼睛鼻子和嘴巴。一个女人所有的动人与美丽,全部被白布裹住了。她被绑在枫杨树上,从头上开始被一桶一桶泼西峡口的桐油。泼完五桶桐油,白布完全湿透了,易之萍被浸泡在桐油之中。

“巡检的大轿抬到了河滩上的枫杨树下边,他没有下轿,只是揭开大轿的红布帘子看了看倒挂着的任光瓢和被绑在枫杨树上的易之萍。

“易之萍的眼睛糊满了稠糊糊的桐油,她用力睁开眼睛,对着大轿说:巡检,我不该被点天灯啊。

“巡检说:晚了,晚了,你假若听我的,把砒霜放在任光瓢的黄酒里,就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个点天灯的时候。晚了,晚了,你永远也回不到江南了。

“易之萍哭了,哭得凄凉又哀怨,她对巡检说:我怕西峡口的人们记住我,我怕点天灯。

“巡检说:易之萍啊易之萍,你不要自作多情了,西峡口的人,是不会轻易记住一个人的,就像天空没有记住一只鸟一样,就像河流没有记住一只船一样,西峡口的人是不会记住你的。

“巡检的大轿走了,天也黑了,水也黑了,泼满桐油的任光瓢的尸体和易之萍,被两个火把同时点燃了,河滩被燃烧的天灯照亮了。桐油的味道,飘满了河滩,顺着风飘向远处。开始,易之萍的哭声很大,慢慢的,哭声小了。随着易之萍哭声的减弱,以至于最后消失,天灯也慢慢地熄灭了。河滩和河水又沉浸在浓重的黑色里,偶尔几声夜鸟的啼叫,随着晚风和河水,极其的飘忽,极其的轻微。”

天空的雨停歇了,田野的小麦流泻出即将成熟的芬芳。远处的山上,露出一片深色的蓝,慢慢地扩大,天空就开始蔚蓝了。几只鹳鸟,剪开蓝色的天空,在河流的两岸飞翔。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显得平静与寂寞。父亲给儿子们说任光瓢和易之萍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既不忧伤,也不凄凉。似乎是领着儿子们穿过一条隧道,来到了二百多年前的一天。世界上的每一个父亲,都会给予儿子们许多故事和对待故事里人物的态度。不是故事改变了儿子,而是对待故事里人物的态度改变了儿子。谁也做不到父亲这样,一个人缓缓讲述,而没有自己的态度。

在山冈上站立,天空就显得特别空阔。父亲的声音也空阔起来:“任光瓢和易之萍被点了天灯,跟我们的家族好像有联系,又好像没有联系。而射杀任光瓢的穆麦芒,却和我们的家族有着密切的联系。任光瓢和易之萍被点天灯的第二天,穆麦芒被巡检用大轿送回了穆寨。他带回了三百两银子,再加上前几天给的三百两,摇身一变,就成了穆寨最大的富翁。穆麦芒对他的大哥说:‘我这一辈子银子是够花了,我的几亩薄地从此就不种了,我要活出个自在的样子给你看看。我过几天,到西峡口买二斤云南的普洱茶,就是我在巡检司喝过的那种茶。再买十斤三和泰的果子,有酥,有麻叶,还有梅豆角。早上,我喝普洱茶,吃果子。喝完了,吃完了,我再去西峡口买,只要三和泰不倒台,我就吃上一辈子三和泰的果子。我对着上穆寨打个饱嗝,满村庄都飘散着麻叶和梅豆角的甜香;我对着土地吐一口唾沫,整个上穆寨都能闻到普洱茶的味道。我上午到集镇上割块羊肉或者是猪肉,包饺子,上午吃煮的,晚上吃煎的,煮的煎的吃够了吃足了,我吃炸的,吃蒸的。村庄里的人们过年才吃一次饺子,我天天吃,天天过年。大哥,你知道过年吧,你知道过年时村庄里飘散着的香味吧,以后你就天天可以闻到了,你就天天可以看着我穆麦芒过年了。过年要放鞭炮,我去西峡口买三百六十五挂,一天放一挂,让全村的人都能听见我穆麦芒的鞭炮声。我要买三头牛和一辆牛车,买一根丝绸的绳子做牛鞭。我想到西峡口的时候,牛鞭一甩,牛们就拉着牛车从穆寨出发。去西峡口的时候,我唱着《花打朝》、《二进宫》,回来的时候,我唱《牡丹亭》、《窦娥冤》。

我想到西峡口看戏的时候,我把戏院里最好的桌子包了,一个位置我坐着,一个位置我让西峡口的巡检坐。请不来巡检的时候,我就请烟柳楼里的沈如烟坐在我的右边。我的桌子上摆着湖北出产的桂花糖,老河口大锅炒的西瓜子,浙江绍兴出产的兰花豆,再加一杯西湖的龙井茶。你们说我是西峡口穆寨的人,呸,我一口唾沫淹死你,全国的地方大着呢,我穆麦芒想是哪儿的人,就是哪儿的人;我穆麦芒想吃哪儿的东西,就买哪儿的东西;我穆麦芒想喝哪儿的茶就喝哪儿的茶。我看戏看得上瘾了,就把戏班子请到穆寨的家里来,关上大门,让戏班子给我一个人唱一天。你们在院落外边,只能听见唱戏的声音和鼓板大弦的声音,却看不见戏子的人影。你们从门缝里看,想得倒便宜,我的枫杨树大门土漆漆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个缝,谁也看不见我的院落里演的什么戏,戏子穿的什么衣服。大哥,这就是有银子的人与没有银子的人巨大的差别。有了银子,就有了一切,没有银子,就没有一切。大哥,六百两啊,我这一辈子够花了吧?我过几天就请匠人给我盖一进两道院的砖****房子,房子盖好了,我一次娶来两个老婆,不分大婆,不分小婆,一个住东边的院子,一个住西边的院子。我今天想上东边就上东边,我明天想上西边就上西边,我让她们给我生出一大堆的儿子,站满院落,一起对着我喊爹,我就一个人给他们一块银圆。有钱的好处就在于随心所欲,就在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明年清明节,就给父亲穆北瓜竖立三块石碑,再给每一块石碑戴一个碑帽。人们一旦到了穆寨,就能够看见父亲穆北瓜的石碑,就能够说:这是他的小儿子穆麦芒给他的父亲竖立的石碑。大哥,银子是会说话的,他会告诉每一个人,穆麦芒是一个有银子的人。

我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从地上冒出来的吗?不是。是西峡口巡检司大明大摆给的,不是我偷偷摸摸拿回来的。这银子花得气派,花得大方,花得自在。一个男人,要的就是这样的气派,要的就是这样的大方,要的就是这样的自在。大哥,银子是一双手,硬是把一个男人往台子上拉,你不上都不行;银子是一辆车,硬是把一个男人往体面的地方送,你不去也不行。这世界啊,是两种人的世界:一种是十年寒窗悬梁刺股的人,他们考秀才、中举人,点状元,然后出来当巡检、任知县和知府;一种就是商铺林立有银子的人,良田万顷有银子的人,还有天上掉下的有银子的人。我现在,就是这两种人之一。大哥,你说体面不体面,你说气派不气派?大哥,我的银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命里面该有的。父亲穆北瓜的箭法,你们没有传承,但是,我传承了,我就有银子了。我穆麦芒不读书不考秀才,不开商铺不做生意,就有了银子花,这是我的福分。内乡的知县一年一百九十两银子,我这一箭就六百两,是知县三年的俸禄。大哥,富贵在天,命运在天,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真正的有银子花的人了。’

“穆麦芒的大哥是我们穆氏家族一个富有智慧的人,他一辈子读书,却不去考秀才之类的功名;他学富五车,却在乡村寂寞地生活。他对穆麦芒笑笑说:‘麦芒,你的银子是用别人的生命换来的,是血灾之财。炫耀这样的财富,就是炫耀一个人嗜杀的天性。麦芒,你想想,任光瓢死了,他的命是三百两银子。易之萍死了,她的命也是三百两银子。你花了这六百两银子,那就是花了两个人的生命价钱。任光瓢是谁?是西峡口第一的大刀客,他死了,跟着他的刀客们就散了。大树倒了,猢狲散了,但是总有几个刀客是和任光瓢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早晚有一天,要给任光瓢报仇雪恨。因此,你的六百两银子中间,有三百两银子是烫手的银子。易之萍是谁?是西峡口烟柳楼里最美丽的女人,她背着她美丽的债务走了,留给西峡口有钱男人们的是美丽的遗憾。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遗憾越来越大,这笔美丽的债务就越来越多。堆积如山的时候,美丽的债务谁来偿还?是巡检吗?不是。巡检把任光瓢和易之萍点了天灯以后,马上会离开西峡口,到另外的地方去当巡检或者是知县。那么,该偿还债务的就是你穆麦芒了。你一个乡村的男人,能够承担如此沉重的债务吗?因此,这三百两银子同样是十分扎手的铁蒺藜。麦芒,我的好兄弟,你走吧,你背着你的银子,远走高飞吧,一辈子也不要回到穆寨来。你无论在哪儿,娶一个女人,生一群孩子,他们都姓穆,还是我们穆家的香火,还是我们穆寨的儿男,在他们的血管里,依然流淌着我们穆家的血液。当他们从你的关于故乡的故事里找到了回家的路,他们就一定会带着你的灵魂回到穆寨。甚至,他们会把你的骨头带回穆寨,在山冈上给你竖立一座花岗岩的墓碑。穆寨的男人们摸着你的墓碑说:穆麦芒又回来了,那个靠射箭挣过六百两银子的男人又回来了。你就依然活在穆家男人的记忆里。’

“穆麦芒说:‘大哥,一个人有了银子,就要在自己的村庄里花。我在西峡口挣来的银子,就要在西峡口花完它们。我到外地,就是成为一个大员外,商铺林立,穆寨的人们知道吗?穆寨的人们不知道。我就是有钱,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到了外地,就是生出几十个穆家的后代,你们谁知道那是我们穆家的香火。大哥,穆寨的人们都说,该死朝天,不该死活一千,我穆麦芒或许就是那个活一千的人啊。’

“穆麦芒有钱人的生活开始之后不到两个月,就腻烦了。原来果子不是天天吃的东西,吃多就不香了。原来普洱茶也不是天天早上都要喝的东西,喝多也不香了。羊肉饺子也不是天天都要吃的,吃多了,羊肉就膻腥了。穆麦芒去西峡口看过戏,也想包戏园子里最好的位置,戏园子的人说:‘你不就是射死过任光瓢吗?你不就是有六百两银子吗?天下有六百两银子的人多的是,就能够包我们这个位置吗?’穆麦芒也曾去巡检司找过巡检,巡检司的人说:‘巡检到青海去当知县了。’

“穆麦芒说:‘新的巡检呢?’

“巡检司的人说:‘新的巡检不认识你,凭什么要见你?’

“穆麦芒说:‘我射死过任光瓢啊。’

“巡检司的人说:‘射死了任光瓢,不是给你六百两银子了吗?’

“穆麦芒说:‘是啊。’

“巡检司的人说:‘既然给你了六百两银子,你还来巡检司干什么?’

“穆麦芒自己也愣了,是啊,已经给我六百两银子了,我还来巡检司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