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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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特别是冬天,田野上空落落的,村庄很像一堆木头小盒子,被人随意地摆放在田野上。此时,村庄的道路上,行走着土匪的牛车,天低树小,整个村庄处在恐怖的魔掌中间。土匪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坐在牛车上,他们不时地折磨着装在麻袋里漂亮的乡村女人,凄惨的叫声顺着乡村的道路飘到村庄里,让乡村的男人们欲哭无泪。西峡口的巡检,也曾经想剿灭任光瓢,一次又一次都被任光瓢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任光瓢的存在,成了西峡口人集体的心病,也成了西峡口巡检最大的心病。俗话说,一百个百姓没官大。西峡口的巡检毕竟是巡检,他有自己处置任光瓢的办法。他的巡捕们发现,任光瓢几乎每月都要到西峡口码头上的烟柳楼一次,来约会自己最为钟情的女人易之萍。任光瓢个子很低,肤色很黑,寻找与自己颠鸾倒凤的女人却有两个条件:一是个子要绝对的高,才有征服的感觉;二是要绝对的白,才有反差的感觉。易之萍就是任光瓢唯一的对象,她的个子高出任光瓢两个头颅,从脸膛到脚尖都白得透亮。易之萍的头发是黑色偏黄,在灯光的跳动里就变成黄色的,别有一种风情。任光瓢第一次见到易之萍的时候,是一个秋天的夜里。她泡在一个枫杨树制作的大木盆里,如同一条鹳河里的白漂鱼,在水里漂游着。她的周围是夏天晒干的月季花和牛蒡花,被热水浸泡出诱人的芳香。任光瓢平时见了女人,就像饿了几个月的公狼见到了一头绵羊,凶恶又得意洋洋地扑上去。而他一见到泡在枫杨木盆子里的易之萍,一个个子本来就很低的男人,忽然间萎缩得更加的矮小了。他在枫杨木的大木盆前,笨重地搓动着双手,低下了光光的头颅。

女人的高大和洁白,让一个震惊西峡口的大刀客震惊了。

“他说:‘你是一匹大白马。’

“易之萍说:‘女人到了走这条路的时候,都是下贱的东西。’

“任光瓢说:‘你是我看见的最漂亮的女人。’

“易之萍说:‘男人们见到女人的时候,都会用同一句话来欺骗她们。’

“任光瓢所有的匪气,在易之萍面前都消散一空。因而,任光瓢就十分地留恋易之萍。一个刀客,只要他留恋一个女人,就是给自己找到了一条死路。在一个夜晚,巡检到了烟柳楼,对易之萍说:‘假若下一次任光瓢来了,你就把这包东西放在他的黄酒里。只要你毒死了任光瓢,西峡口的巡检司就把你赎出来,给你盘缠银子五百两,送你回苏州。 ’易之萍问:‘包里是什么?’巡检说:‘是砒霜。’易之萍说:‘任光瓢与我无冤无仇,我不会这样做。’巡检说:‘江南的河流和雨后的园林,还有河流里的乌篷船和船上的苏州评弹,是一个江南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你易之萍是一个女人,比男人更怀念江南。这一次,是你回到江南的苏州最好的一次机会,也是你再一次可以唱苏州评弹的好机会。’易之萍说:‘我要回江南,回苏州,是我一辈子的夙愿。我的银子也快积攒够了,我不会花不是我自己挣的银子,更不会花杀人越货挣来的银子。’巡检说:‘你毒死了任光瓢,你就毒死了西峡口人集体的仇人,你就是一个让西峡口的人们很长时间里都不会忘记的人。’易之萍说:‘西峡口的人,和满世界的人一样,是不会记住一个妓女的。’巡检说:‘我把砒霜放这里,你想早一点回到苏州,你就如此办理;你想一辈子待在西峡口这个弹丸之地,浪费你的容颜,你就拒绝。’ 易之萍说:‘我拒绝。我是一个吃男人饭的女人,我不会毒死跟我睡过觉的男人,就像一个农夫,不会轻而易举地毁掉自己的土地。’巡检说:‘易之萍啊易之萍,任光瓢已经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头践踏村庄的野狼。你毒死他,是为民除害啊。’易之萍说:‘为民除害的事情落到一个下贱女人的头上,还要你们巡检司干什么呢?’

“巡检离开了易之萍,就到穆寨找到了穆麦芒,给了他三百两银子。穆麦芒说:‘巡检大人,我一辈子也挣不来这么多的银子。’就‘扑通’一声给巡检大人跪下了。乡村的人们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一是说男人是不会轻而易举给别人下跪的,二是说男人觉得已经得到了许多黄金,需要下跪来感谢的时候,还是会毅然决然下跪的。巡检知道,只要男人给黄金与白银下跪了,一切事情就好办了。他扶起穆麦芒,说:‘只要你的箭射死了任光瓢,巡检司还会再给三百两。’穆麦芒说:‘巡检大人,是真的?’巡检说:‘真的。别人都说官场的话是鹳河的水,今天流的是今天的,明天就再也找不到昨天的水了,我说官场的话,是铁钉钉进枫杨木头里,想拔也拔不出来。’

“穆麦芒背上了弓箭,上了八抬大轿。巡检的大轿在前面,他的大轿在后面。轿夫们的脚步颠动着大轿,穆麦芒在大轿里颤颤悠悠的,很是舒服。穆麦芒此时才知道,当一个巡检是如此的美好。大轿从上穆寨颤动到下穆寨,又从下穆寨颤动到鹳河边的官路上,穆麦芒晕晕乎乎的,就不知道自己现在姓甚名谁了,似乎他就是西峡口的巡检。大轿在鹳河岸边休憩的时候,巡检拍拍穆麦芒的肩膀说:‘麦芒啊,这台大轿,只有内乡的知县和南阳的知府来到西峡口才坐的,今天就让你坐了。你看看,你摸摸,里边的扶手都是银子做的。’穆麦芒真的进去摸了摸,说:‘巡检大人,真的是银子做的。’巡检说:‘巡检司的东西,还会有假的?’

“穆麦芒又一次坐上大轿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知县或者是一个知府。穆麦芒自己对自己说:‘就凭巡检让咱坐了知县和知府的八抬大轿,咱也要射死大刀客任光瓢。不然,咱对不起巡检,对不起八抬大轿。****奶奶,我穆麦芒竟然有今天。平时,穆寨的人们说我穆麦芒,是一个一张长弓射野狼的游手好闲之徒,今天我穆麦芒让你们看看,到底谁是游手好闲之徒?到底是谁坐上了知县知府坐过的八抬大轿?’

“三天之后,夜色弥漫的时候,任光瓢的船来到西峡口的码头上。他拴了船,让跟他同来的刀客们在船上等他归来。一个刀客说:‘任爷,今天我们有一个不祥的预感。船走到离西峡口几里远的时候,一条鱼跳到了船上。鱼突然离开了水,生命就结束了。你今天下船去见易之萍,有些犯忌讳啊!’任光瓢说:‘已经到了西峡口,就一定要见见易之萍。’刀客说:‘任爷,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早一天见与晚一天见,不是一模一样?女人又不是隔日的馒头,过了时间就不新鲜了。你以前睡过她,就等于今天睡了她。你睡过一次,就等于睡过了许多次。’任光瓢说:‘你说的是其他的女人,易之萍不一样。你一旦睡过一次,就经常想着下一次。你们洗过温水澡吧,易之萍就是热乎乎的温水,你泡在里面,一切都忘记了。’刀客说:‘任爷,你小心。一切都忘记了,但是你不要忘记你的命只有一条。’任光瓢说:‘不要啰唆命不命的,易之萍就是我命的一部分。我现在去烟柳楼,三更就回船上,天亮前,离西峡口就三十里远了。我的命还是我的命,我的头疙瘩还是我的头疙瘩。’

“任光瓢进了易之萍的房子,易之萍说:‘你赶快走吧,巡检要杀你。’任光瓢说:‘我任光瓢的头颅是铁打的铜铸的,他一个小小的巡检,就能拿下我的头颅?’易之萍说:‘桌子上的那个包里,是巡检给的砒霜。’任光瓢说:‘我知道你易之萍不会毒死我。’易之萍说:‘你走吧,我不会毒死你,巡检还会用其他的办法杀死你。’任光瓢说:‘杀死我任光瓢的西峡口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任光瓢和易之萍对话的时候,屋子里红色蜡烛的火苗偏向了一边。而在易之萍房子后窗的外边,穆麦芒的舌尖悄悄地舔破了窗格上的窗纸。他首先看见的不是任光瓢,而是易之萍。漂亮的女人,令他差一点尖叫起来。此时,穆麦芒才知道,任光瓢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来同一个女人约会。原来,江南的女人是如此动人心魄,是如此震动男人的心弦。然后,他才看见任光瓢,萎缩地坐在易之萍的面前,简直就是一头冬天原野里偶尔出来的黑色的狗獾。

“穆麦芒注视着任光瓢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自己是来射杀任光瓢,而不是来欣赏易之萍这个苏州女人的。他轻轻地把箭搭在弦上,‘嗖’的一声,穿过薄薄的窗纸,箭镞从任光瓢的一只眼睛里射进去,从他的后脑壳上扎出来。穆麦芒的手十分麻利,又搭上了一支箭,在任光瓢还没有倒下的时候,另一支箭镞从任光瓢的另一只眼睛里射进,从后脑壳的另一边出来。此刻,任光瓢訇然倒下了,几乎没有一点声响。穆麦芒射杀任光瓢的动作与熟练的程度,是他的父亲穆北瓜射死四头豹子时的翻版。

“任光瓢倒下的片刻,红色的血液从两只眼睛里汩汩地流淌出来,顺着箭杆流到地上。他后脑上的两个箭镞沾满了白色的脑浆,一滴一滴渗落在他自己的鞋上。易之萍毕竟是个女人,在任光瓢倒下的时候,她惨叫了一声,倒在了任光瓢尸体的旁边。穆麦芒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倒下的时候,她的美丽也同时倒下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惨叫的时候,她的美丽也跟着惨叫着。

“任光瓢被穆麦芒射杀的第二天,西峡口码头外边的河滩上人山人海,都来看被绑在枫杨树上的任光瓢。他的头颅上和身躯上,吐满了唾沫。苍蝇们一群又一群在任光瓢的周围乱飞,那棵枫杨树同任光瓢一起,都沉浸在苍蝇构成的黑色幕布里。任光瓢的脸上落满了苍蝇,已经分辨不出哪儿是他的眼睛,哪儿是他的嘴巴。傍晚时分,河滩上依然挤满了往任光瓢头上吐唾沫的人群。几个巡捕驱赶开枫杨树周围的人群,把任光瓢的尸体倒挂在枫杨树的枝丫上。巡捕们开始往任光瓢的尸体上裹白布,据说要给大刀客的尸体点天灯。那匹白布一百尺长,裹完之后,又裹上了一层。一个巡捕拍拍任光瓢尸体上的白布,似乎还是薄了一些,又开始裹第三层。一直裹到第五层,巡捕才停下来。此时,任光瓢的尸体被白布裹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在枫杨树的枝丫上摇晃着。

“接着,一辆囚车被三头牛拉到了河滩上,囚车上的木笼里,站着西峡口的男人们曾经垂涎欲滴的女人易之萍。她的脖子上戴了一副沉重的木枷,手上和脚上戴了长长的镣铐。牛车在河滩上走动,坑坑洼洼的道路让牛车颠颠簸簸,易之萍镣铐上的锁链震动出清脆的响声。易之萍的脖子上被枷锁磨破了,流淌着鲜红的血水。她的手脖和脚脖也被镣铐磨破了,血水从手上和脚上渗浸出来。易之萍穿着一身苏州丝绸缝制的上衣和裤子,也已经血迹斑斑。巡检司已经通过内乡县知县和南阳知府,让易之萍同任光瓢的尸体一起点天灯。巡检司以为,是易之萍引来了任光瓢,对西峡口的四家商行和码头进行了五次血洗。

“易之萍的美丽已经不再,她的面部几乎没有了一丝血色,由平时的洁白变成了暗黄。一个女人,一旦失去了她的洁白,她的美丽就失去了一半。易之萍这个江南的女人,被几个男人的船从长江拉到汉江,又从汉江拉到丹江,最后被卖到烟柳楼之后,她的命运就开始飘忽了。

“当她被囚车拉到河滩上的时候,西峡口的男人们沉默了。特别是镣铐发出的声音,沉重地敲打着男人们的耳膜,让男人们的心里沉甸甸的。和易之萍有过一夜之情的男人们,更是低下了自己的头颅。易之萍的眼睛裂开了一道缝隙,恍恍惚惚地看见了河滩上的人群、河里的流水、流水里的小船,还有枫杨树巨大的树荫、树荫上落满的晚霞、晚霞里飞翔的白色鹳鸟……夕阳里的河滩,就成为一个女人生命最后的伤心之地;夕阳里的一些风景,都要离开一个美丽的女人远去。她知道,她的生命到此为止了,就永远地合上了自己曾经美丽的眼睛。一个女人,无论有多少男人真的喜欢过,还是假的喜欢过,在生命面前,在金钱面前,她永远不是男人唯一留恋的东西。一个女人,一旦命运把她送到自己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她的生命就如同一枚飘飘摇摇的枫杨树的叶子,自己也不知道它要落到哪个地方,谁也不知道它在哪一天会飘摇得无影无踪。易之萍的泪水泉源一样地喷涌出来,随着血水洗刷着自己的身躯。这些生命之前的血水和泪水一旦流淌干净,自己的生命也就彻底结束了。易之萍想起家乡的枫杨树,甚至比西峡口的枫杨树还要高大,还要挺拔,她的心完全碎裂了。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就在夕阳里结束,就在枫杨树上结束,我江南的故乡的枫杨树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们高大挺拔的身影了,再也看不见你们美丽而金黄的落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