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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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咚隆”的声音从屋子传到院子里,震动了父亲穆天虎和他的儿子们。

“是锛桩的声音。”父亲说。

他们放下手中的连枷,穿过摊晒在院落里的扁豆秧子,踩上通往堂屋的石头台阶。父亲穆天虎一只脚踏在门槛的外边,一只脚踏在门槛的里边,就看见祖父的身体倒在枫杨木大椅子上。祖父的头颅被锛桩的黑药和铁砂的爆炸完全炸毁了,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不翼而飞。他的肩膀上放着的已经不是他的头颅,而是一个残留的脖子。锛桩的射击力量相当强大,能够穿透狼坚硬的皮肤,而祖父是一个人,他的所有器官在锛桩面前,都显得不堪一击。何况他是用嘴巴衔住枪管射击的,人的头颅根本不能同锛桩的爆炸力抗衡。

锛桩倒在大椅子旁边,乌黑的枪管上沾满了祖父深红色的血液。父亲把锛桩踢到一边,抱起祖父的身体放到地上,说:“快找你爷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

即将远行的三个儿子就蹲在地上寻找,另外三个儿子听见锛桩的响声,回到自己的院落,也马上参加寻找的行列。父亲找到一块红色的绸子,摊在大椅子上,对儿子们说:“找到了,就放到红绸子上。”

最小的儿子刀豆,在老始宗穆北瓜的牌屋里边找到了一只眼睛。他对父亲说:“我看见爷爷的眼睛了,在‘穆北瓜’三个字的后面。”

父亲说:“拿来,放到红绸子上。”

“爹,我不敢拿,在那只眼睛里面还能看见我的影子呢。”刀豆是六个儿子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最胆小的一个,他站在牌屋的跟前,双腿发抖,似乎在牌屋里的那只眼睛是自己不慎丢在那儿的。

父亲穆天虎从牌屋里拿起祖父的眼睛,放到红色的绸子上。那只眼睛阖上了,里面再也不会有刀豆的影子了。

小儿子刀豆胆小,但是有一双鹰眼。无论什么,他都看得十分清楚。他发现了祖父的第二个眼睛粘在牌屋后面的四扇屏的第一扇上。那幅四扇屏是祖父的朋友谢秀才写的,已经在后墙上挂了三十多年。刀豆对父亲说:“我又找到了一只眼睛。”

父亲问:“在哪儿?”

刀豆回答:“在四扇屏的第一幅上面,‘怒发冲冠’的‘怒’字被我爷的眼睛掩盖住了。”

父亲搬了一把枫杨木大椅子,说:“豌豆,你是祖父的大孙子,你上去把眼睛拿下来。”

豌豆说:“爹,我不敢拿。”

父亲说:“豌豆,你已经快二十岁了,不该害怕你爷爷的眼睛。”

豌豆说:“爷爷的眼睛,活着的时候我不害怕,被锛桩打碎,我就害怕了。”

父亲说:“就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还要四海为家、闯荡天下?”

父亲站到大椅子上,从岳飞《满江红》的第一个字上抠下祖父的一只眼睛,谨慎地放到红色的绸子上面。

祖父的鼻子是一个酒糟鼻,被锛桩的力量冲击到穆北瓜牌屋的缝隙里,父亲顺着大椅子踏到枫杨木的条几上,双手捧下祖父的鼻子。祖父的耳朵很大,耳垂子很厚,锛桩里黑药的冲击力把它们两个撂在门后面的鸡窝里。豌豆拾起两个耳朵,耳垂子软乎乎的,还有一些体温在耳朵上蔓延。豌豆把耳朵放到红色的绸子上面,才发现祖父的耳朵原来是透亮的,红绸子的颜色透过耳朵,耳朵也变成红色的了。祖父的嘴巴永远也找不到了,因为他的嘴巴被锛桩完全粉碎了。

父亲把祖父残存的头骨和捡拾的眼睛、鼻子、耳朵用红色的绸子包裹起来。绸子的外面又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把祖父头颅残存的部分包裹得很像一个头颅的形状。父亲说:“人死了,是不能没有头颅的。假若没有头颅埋在山冈上,他的子孙后代都会是一些没有脑袋思考的笨蛋。”父亲又找到一匹白布,缠裹祖父的头颅,缠了一层又一层,裹了一层又一层,祖父另外一个头颅在父亲的双手里诞生了。父亲说:“豌豆,拿毛笔来。”

豌豆拿来了毛笔、砚台,还有一根安徽出产的墨。他在砚台里放了水,慢慢地研墨。安徽的墨里兑了松香,研开后散发出的墨香飘满了屋子。父亲拿起毛笔,在祖父的头颅上画出了眼睛。刀豆是六个中间最小的一个,说:“爹,你画的眼睛,一只像我爷爷的,另一只像你的。”

父亲说:“只要像眼睛就可以了。你爷爷死了,不能没有眼睛。”

父亲又画了一个鼻子。

刀豆说:“不像爷爷的鼻子。我爷的鼻子是红色的酒糟鼻,而你画的鼻子是黑色的。”

父亲说:“人一死,红色的鼻子就变成黑色的鼻子了。”

假若不是祖父提前用锛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儿子们不知道父亲还会画画。特别是父亲给祖父的头颅画上嘴巴时,儿子们都忘记了给死去的祖父画一个完整的头颅与面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因为父亲画的嘴巴太像祖父的嘴巴了,儿子们说:“爹,这张嘴巴就是我爷的嘴巴。”

父亲说:“爹要是从小就画画,在西峡口当个画匠,给人们画像,也能养活你们几个。”父亲最后给祖父画上了耳朵,完成了祖父头颅再造的全过程。

儿子们说:“爹,画得像我爷。”

父亲说:“像与不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祖父有了一个完整的头颅。”父亲把再造的头颅按在祖父的脖子上面,开始落下了眼泪。他说:“你爷是为我的锛桩而死的,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啊!”

祖父的竹席铺到了屋子里的地上,祖父的被子与褥子铺到了竹席上。父亲抱起祖父,轻轻地放到褥子上,对儿子们说:“去告诉村庄里的人们,你们的爷死了。”

祖父的死让村庄震动了。自从穆北瓜开垦穆寨这个村庄以来,出生了许多人,也死亡了许多人,但是只有祖父一个人是死于锛桩的。对于村庄的人们来说,祖父的死是十分不值得的。你儿子有一杆锛桩,而锛桩就是击毙公狼的,何必要为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死。因此,祖父的葬礼是穆寨有史以来最狼狈的葬礼。没有燃放鞭炮,也没有一把竹和喇叭在坟墓上吹来吹去。一群男人把祖父的棺材抬到山冈上的墓地,匆匆忙忙地放进墓穴,又匆匆忙忙地填满了黄土,堆起了新坟。人就是这样,生得简单,死得也简单,埋葬得更简单。祖父不如一棵枫杨树,在死亡之前的几个月时间里,叶子开始发黄,遇到微风,叶子就开始脱落。啄木鸟成群结队地在枫杨树的枝干上寻找让树木发黄的虫子。村庄里的人们从树下走过,都知道这棵枫杨树即将死亡。祖父的死只有他自己知道,整个村庄里的人们没有一点预兆,就是他的儿子和孙子也没有任何预兆。祖父的死是很容易的,近似一片树叶悄然落地,近似一片云彩悄然飘飞,任何人都没有丝毫预感。而没有预感的死亡,才会使整个村庄的人们震惊。村庄里的人们说:“穆秀才死得太仓促了,连今年的扁豆凉粉都没有吃上。”

“是的,穆秀才再多活一天,就可以吃上扁豆凉粉了。”

“这样死了也好,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后人。”

“穆秀才为了狼的生命而死,真是一个愚蠢的读书人。”

“穆秀才活着的时候,整个穆寨的人在他的眼睛里,或许都是愚蠢的呢。”

“世界上的聪明人,一旦聪明得过了头,就成为一个笨蛋了。”

“穆秀才就是一个聪明的笨蛋。”

“穆家的整个家族,几百年来就出产聪明的笨蛋。”

父亲说:“我的父亲穆秀才绝对不是一个笨蛋,而是极端的男人。他的一生,每时每刻都站在聪明与愚蠢的边缘。他聪明的时候,穆寨所有的男人望尘莫及;他愚蠢的时候,穆寨所有的男人都会从他的愚蠢里看见了自己。村庄的上空飞翔着两只鸟儿,一只是麻雀,一只是苍鹰。我们有些时候看见苍鹰飞得跟麻雀一样低,特别是它捕捉老鼠和野兔的时候,甚至飞翔得比麻雀还要低,但是,我们什么时候看见麻雀飞得跟苍鹰一样高。在秋天的晴空里,我们抬头注视高高飞翔着盘旋着的鸟儿,那一定是一只鹰,而绝对不会是一只麻雀。我的父亲是一只苍鹰,而我,一个只懂得用锛桩击毙公狼的穆天虎,就是一只麻雀,永远也飞翔不到我父亲的高度,永远也不会被穆寨的人们注视。被人们瞩目的,是那些拥有高度的男人,而不是我们这些终日在大地上默默行走的男人。”

埋葬了祖父,村庄参加葬礼的人们都离开了山冈。只有父亲穆天虎和他的儿子们,默默地在坟墓的周围插着枫杨的枝条。初夏的雨丝,透明而晶亮,从遥远的天空飘落下来,渗浸在山冈厚厚的黄土里。枫杨是生命力很强的树木,只要一些雨水,它就会在山冈上扎根,长成一棵棵大树,护卫着埋葬在黄土里的灵魂。因而枫杨在穆寨,就是村庄里的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家族,谁也没有在意的时候,它就生长为一棵巨大的树木,一片巨大的树林。父亲在给祖父的坟墓插枫杨的时候,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雷声。父亲和儿子们在寻找雷声是从远处的山峰上滚来的,还是从山峰之下的田野上滚来的瞬间,雷声就把大雨带到了墓地里。远处的山峰和近处的田野,穆寨和岸边的枫杨树林和岸边的村庄,都沉入到大雨深蓝色的幕布中间。遇到雨水就拼命叫唤的水咕咕,一边在天空中飞翔着,一边把湿漉漉的声音撒播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人们在雨天听见水汩汩的叫声,似乎心情也湿漉漉的,生长起飘飘摇摇的雨丝。父亲说:“这一阵大雨,把土地湿润透了,这些枫杨就活了。一年四季枫杨在你们祖父的坟墓旁边摇动,树叶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就像是听到我们在给他说话。因为这些枫杨是我们插的,你祖父的灵魂看见了枫杨树,就像看见了我们。一个人,也就是一棵枫杨而已,只不过人会走路,人会远走高飞,而枫杨却只会在河岸在山冈生长。它的根就是它的脚,往大地的深处行走。它的脚走得越远,枫杨从大地深处汲取的东西就越多,它就生长得越茂盛越高大。人的脚也是人的根,他走得越远,他的根就扎得越深,他就是一棵活动的枫杨树,在许多地方的河岸边山冈上生长。你看见一些人离开村庄,在很远的地方活得人模人样,其实也就是一棵枫杨树,在其他的地方生长得高大一些罢了。”

父亲接起雨水,洗了洗脸上的泥土,对儿子们说:“我们穆寨的穆家,死亡的人都埋葬在这座山冈上。几百年过来,一座山冈就成为穆家灵魂的村庄。从老始宗穆北瓜开始,他们一旦到了自己家族的墓园里,就彻底平等了。你们看到那些高大的墓碑,只是后人的一种炫耀,对于死人,没有任何意义和作用。我们穆家,从来就不缺少没有头颅的死亡者,你祖父用锛桩击碎了自己的头颅,并不是穆家死亡历史的创新,而是穆家死亡方式的一种重复。你们看那座最大的墓碑,就是为穆寨的穆氏家族第一个没有头颅的死亡者而矗立的。他是老始宗穆北瓜的小儿子穆麦芒,无意间继承了穆北瓜的好箭法。我曾经对你们说过,穆寨的穆家,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好箭法与好枪法的男人出现,从而复习自己家族的历史,从而就开始与死亡打交道。穆北瓜的小儿子穆麦芒,没有穆北瓜抗衡官方的力量与智慧。西峡口的巡检坐着马车来到穆寨,让他去射杀当时的大刀客任光瓢的时候,他竟然受宠若惊,给巡检‘咕咚’一声跪下,欣然答应了。任光瓢是一个残忍的土匪,他围住一个村庄,富人的银子和瓷瓶、绸缎和烟土,穷人的牛羊和鸡鸭、小麦和大米,都会被席卷一空。村庄里漂亮的女人,任光瓢就把她们装在大麻袋里,和小麦与大米堆在一起,与所有货物一样被他们拉走。任光瓢的队伍明目张胆地赶着十几辆牛车,装满一个村庄的财富,大摇大摆拉往土匪们盘踞的地方。牛车吱吱呀呀的响声,从乡村凸凹不平的道路铺向田野与村庄。任光瓢骑在一匹火红色的马上,走在牛车的中间,腰上勒的红色绸子在风中飘舞,滑稽的样子活似一个耍猴子的男人。任光瓢对他的弟兄们说:只要你们跟着我任光瓢,不开商铺,就有金子银子花;不种庄稼,就有大米与小麦吃;不结婚,就有水灵灵的女人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