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北瓜苍老的面部充满了动人的微笑,充满了动人的平静。穆北瓜的生命此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躯体,化做一片一片枫杨树的叶子,在无垠的蓝天里飘飞。儿子们在他的微笑里,看到了枫杨树的落叶静美的一面。一个人,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要提前飘落的时候,或许是十分平静的。穆北瓜就处在这样的平静里。他的声音舒缓了平坦了,他对儿子们说:“听见就好了,我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眼睛就可以安稳地闭上了。你们赶快把枫杨木的大椅子搬出来,放到院子的正中间,我要坐到椅子上去死。”
大儿子搬来了枫杨木大椅子,朝着院落的南面摆放着。秋天的阳光和煦温暖,照耀得院落里热烘烘的。石榴树的叶子黄亮亮的,有的开始飘落。大椅子离石榴树不远,刚刚放到那儿,穆北瓜还没有坐上去,几片眼睛一样的石榴树叶子就飘落到椅子上。穆北瓜拂去树叶,安安稳稳坐到椅子上。太阳照射着他的脑袋,花白的头发变得金黄。额头上忽然冒出晶晶亮亮的汗珠,一粒一粒往脸上的皱纹里滚动。穆北瓜在灞上当暗杀者的时候,以为自己的一生要在暗杀的复仇里结束,从来没有想到生命可以平静而安谧地落幕。人的一辈子没有办法设计自己的命运,却可以设计自己的死亡。忽然,院落在穆北瓜的眼睛里模糊了,天空也模糊了,他栽的石榴树也模糊了,一切都像乡村戏台上那个巨大的红色幕布,突然在他全神贯注着剧情发展达到高潮之前,被匆匆地拉上了。
穆北瓜对儿子们说:“我的心里发慌。”
儿子们说:“爹,你不要着急,我们给你烧一碗金钗茶,一喝下去,就不发慌了。”
穆北瓜说:“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儿子们跪到穆北瓜的面前喊:“爹,爹,爹。”
“唉。”穆北瓜气若游丝地答应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却秋天阳光般的灿烂。他问:“我刚才说的,你们都记住了?”
“记住了。”
穆北瓜睁了睁眼睛,想最后一次看看自己创造的儿子们,自己修建的院落,自己栽下的石榴树,但是,眼前没有任何影子,都是无边无际的模糊与苍茫。这一瞬间,他看见自己的魂灵从自己的身体里走出来,晃晃荡荡走上了乡间的小路,走上了穆寨河岸边的荒滩,走上了村庄后面的山冈,在自己选择好的墓地里巡视了一会儿,就变为一缕青烟,飘飘摇摇消失在寥廓无垠的天空。穆北瓜知道,作为一个人,他就从大地上彻底没有了。他的棺材在大地深处腐朽以后,身躯也腐朽了。枸杞把根深深地扎进坟墓里,吸收骨殖里的营养,因而坟墓上的枸杞在秋天招摇着自己红色的肥大的果实。其实那是一个人的血液,把果实点亮了,把秋天点亮了。
穆北瓜力图再一次睁开眼睛,使劲驱动自己的眼皮,最终没有睁开。他说:“我的心掉了。”
儿子们问穆北瓜:“爹,心怎么会掉呢?”
穆北瓜没有吭声。
“爹,心怎么会掉呢?”
穆北瓜还没有吭声。
大儿子把右手放在穆北瓜的眼前晃了晃,穆北瓜没有一点反应。他又扒了扒穆北瓜的眼皮,穆北瓜还是没有反应。他说:“爹死了。”
乡村里的人们说,有的人是先闭上眼睛,心就跟着关闭了,这样的人,一点遗憾也没有留下。他死了以后,就是变为鬼魂,也不会走出自己的墓地半步。有的人是先关闭了心,随后闭上了眼睛,这样的人,遗憾留给了内心。他死了之后,鬼魂变为磷火,逢阴雨天气,就在山冈上晃动,散发自己的遗憾。也有的人,已经死了两天,心彻底地关闭了,但是眼睛还没有闭上,这样的人,不仅心里留下了遗憾,在他生存的世界上也留下了遗憾。他死了之后,他的鬼魂经常敲打儿女们的门窗,惊吓得儿女们胆战心惊。
穆北瓜的儿子们说:“爹死得平静,死得安详,爹是一个无憾的鬼魂。”
“爹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院落。”
“爹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片土地。”
“爹给穆寨留下了一棵石榴树。”
“爹给穆寨的河滩和道路两旁留下了许多枫杨树。”
老大说:“重要的是,他给这片土地留下了我们几个儿子。只要有儿子在,总会有痕迹留在世界上。”
小儿子说:“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看不见。我们看见的,都是留在大地上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说一棵树、一片土地。”
老大说:“有的时候,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反而存在的价值更大一些。”
小儿子说:“我们总不能在虚无缥缈中间生活。我们饿了的时候,总要吃一个馒头,虚无缥缈的东西总是不能解渴不能充饥。”
老大说:“我说的不是一个具体的概念。”
小儿子说:“我面对的都是具体的东西。”
老大说:“一个家族,总要有男人想到近乎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总要有男人想到天空和星星的事情,总要有男人想到月亮和太阳以外的事情,这个家族才会有人离开村庄,到很远的地方,才会有人被另一个地方的人记忆。假若一个家族的男人们想到的全是土地和房子,院落和篱笆,这个家族就永远在一个村庄里存在。”
穆北瓜拥有一个庞大的儿子队伍,他们埋葬穆北瓜的时候,没有请人抬穆北瓜的棺材。因为他的儿子恰巧八个,足够抬穆北瓜的枫杨树棺材。送葬的儿子们抬着睡在棺材里的穆北瓜,穿过一大片枫杨树林。几棵高大的原始的树木,披着一身自然的金黄,站立在秋天的田野上。秋风飒飒,把枫杨树的叶子吹得满天飞舞,似乎是烧给穆北瓜的纸钱,让穆北瓜在大地的深处随意弯下腰身,就可以拾到自己的金钱。在高大枫杨树的中间,是穆北瓜年轻时栽下的枫杨,已经展开了树顶,拼命地向天空生长着。再过一些年,它们就会生长为高大的枫杨,环绕着村庄的周围,给村庄树起一道树荫的屏障。此时,它们零乱的枝条,随着秋风弯下腰身,向着同一个方向摇摆着,飘拂着,为穆北瓜的灵魂送行。枫杨树的叶子,稠密地落在穆北瓜的棺材上,土漆漆出的明亮的黑色,被枫杨树的落叶铺出一层金黄。穆北瓜的儿子们把棺材停在枫杨树林里,漫天而来的秋风,把无数的树叶吹起来,叶子在天空中盘旋以后,落到大地上,落到穆北瓜的棺材上。
穆北瓜的大儿子说:“爹,管仲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你栽的枫杨树已经三十多年了,它们的落叶飘落在你的棺材上,你听见它们的声音了吗?”
儿子们默默地站在穆北瓜的棺材前面,他们都明白,穆北瓜已经彻底睡过去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对于他,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大儿子说:“爹,你就要沉睡在大地的深处了,你再看一眼你栽的枫杨树吧。”
小儿子说:“大哥,爹死了,看见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爹的灵魂能看见。”
“灵魂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他来到他生活过的村庄,完全是凭他生前的感觉。”
“灵魂就是一双眼睛,在天空中注视着。因而,爹能够看见我们和他栽的枫杨树。”
“人死了,假若眼睛都在空中,那么,天空中该有多少双眼睛啊?”
“晴朗的夜晚,天空中有多少颗星星,就有多少双眼睛。”
“时间长了,天空就成了眼睛的仓库,那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吗?你在大地上生活,天空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看着你,你会感到你的肩膀上背着一捆芒刺,时时刻刻都要刺向你的身体。那样,活着的人不安静,死去的人就安静了吗?”
穆北瓜最后睡在他选择的月亮地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他假若真的能看见自己的坟墓,他就能看见坟墓前面的溪流,一条大蛇一样朝山口流去,同另一条峡谷里的溪水,在山谷的中间交织在一起,淙淙地流淌着,在山沟的出口处交汇到穆寨河里。周围是巨大的栎树林和油松林,带着松油清香的秋风,漫山遍野飘逸。无边无际的落叶,在山冈上,在峡谷里,在溪流旁,在大地上飞卷,把秋天的气息带进院落和村庄。穆北瓜不再属于这些他熟悉的场景,不再属于这些他熟悉的声音,他的新坟孤零零地裸露在秋天的阳光里,新堆的泥土散发着大地深处的芳香。
穆北瓜埋葬后三个多月,穆寨就飘落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穆北瓜的儿子们,在深夜里听到了村庄后面的山冈上,老栎树的枯枝被大雪压折的声音,“咔嚓咔嚓”地敲打着村庄的睡梦。松鼠们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山冈上来到村庄,在屋檐下寻找遗留的果实,雪地上留下轻微的足迹,一会儿就被大雪掩盖了,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来过村庄一样。一头公狼端坐在穆北瓜坟墓后面的山峰上,凄凉又愤怒地大叫,引起狼群集体的嚎叫,让村庄在大雪的夜里充满了不安和骚动。狼群嚎叫的声音停止的时候,它们快速向村庄奔跑,在雪野上刻下深深的爪印,拖在地上的尾巴,又把这些爪印填平。狼群迎着漫天大雪,昂起头在村庄外面的大石头旁边疯狂叫着,一直到天亮之前才缓慢地离开。穆寨的人们,不用走出院落,不用打开自己的枫杨树大门,狼群就通知他们,一年一度的大雪在夜晚降落了。
村庄的人们天大亮的时候走出院落,推开门就踩到了堆积在房屋跟前的积雪。有的人家,狼在天亮离开村庄的时候曾经光临过,院落的外边留下了狼们梅花一样的爪印。生长在院落外面的巨大的枫杨树上,大雪落满了枝枝丫丫,黑色的树枝开始晶莹起来。河岸边的枫杨树林,一个一个白色的树伞,排列在一起,构成一条漫长的玉带,缠绕着村庄与河流。偶然,一阵风从山冈上吹过来,从村庄的外面吹到穆寨河的岸上,摇动了大雪里的枫杨树,一团一团的积雪从树枝上摇落,形成一片白色的雪雾,飘飞在村庄的上空。灰色的野雀,几百只构成一个低空飞翔的方阵,一会儿从村庄的上空飞翔到河流的上空,一会儿又从河流的上空飞翔到田野的上空。忽然到来的洁白让成群结队的鸟们失去了寻找食物的地方,它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哀怨与忧伤。捕鸟的孩子们开始在田野里撒下一个大网,在网能够网到的范围内撒下一些玉米。洁白的雪地上黄色玉米的籽粒有些金光闪闪,灰色的鸟雀们在刚刚吞食第一颗玉米的时候,就钻进了孩子们的网里。收网的时候,满网都是灰雀绝望的叫声。孩子们在大石头旁边,堆积起秋天遗留在田野上的玉米秆和豆秧,燃烧起熊熊大火。他们一边从火焰里吸收着热气,一边烧着灰雀。当村庄里能够闻到灰雀的香味时,孩子们的手里都拿着一只烧熟的灰雀在啃食。落雪的季节,是孩子们的季节,他们的事情,就是把雪的洁白弄成各种颜色,在过程里体验把雪弄脏的快乐。而村庄的人们,在自己的院落里边和外边扫出一条和其他人家连接的道路,结果是你家连接着我家,我家连接着他家,一个村庄都连接起来,可以在没有雪的道路上走完整个村庄。
穆寨远处有两个点在晃动,一个是黑色的,一个是红色的。两个点过了下穆寨,离上穆寨愈来愈近的时候,人们看见是两辆马车。红色的是官府的用车,黑色的是囚车。洁白的雪路上,刻下了两条深深的车辙。车轮的木头和铁皮上,带着乡村道路深处的车轮草的叶子。马在雪天拉车,比平时多费了不少力气,离马车好远,就能够看见马的鼻孔里喷着两道粗粗的热气。雪野开阔,一片白色向远处延伸,衔接着另一片白色。只有一个村庄或者是一片树林,才会把巨大的白色剪裁为零乱的块块形状,铺在乡村的原野里。村庄里的几缕炊烟,缓慢地绕过树林,在寒鸦声中均匀地飘散。此刻,两辆马车在乡村白色的背景里,在乡村淡蓝色的炊烟里,很像是一个乡村的老画匠随意画上去的,显得缥缥缈缈、若隐若现。而老画匠只要轻轻一抹,马车就会从乡村的雪野图上悄然消失。
马车和囚车在穆北瓜的院落外边停了下来,马们不停地打着粗重的喷嚏。西峡口过去的巡检从红色的马车上跳下来,跺了跺冻得生疼的双脚,对着穆北瓜的院落喊了一声:“穆北瓜。”
来看热闹的人们大笑起来。
巡检又大声喊:“穆北瓜。”
“你永远也喊不出来穆北瓜了。”
“他死去三个月了。”
村庄里的一个男人问:“假若穆北瓜活着,你们是让他坐红色的马车呢,还是要让他坐这辆黑色的囚车呢?”
巡检说:“当然是黑色的囚车了。穆北瓜没有来到穆寨之前,在西安的灞上,是一个暗杀者,七年里,暗杀了十五个人。你们说,暗杀者不坐囚车,谁坐囚车?”
村庄的男人说:“他已经死了,永远也不会坐囚车了。”
巡检说:“死有坟墓在,我们去穆北瓜的坟墓上看看。”
穆北瓜的大儿子打开了大门,对巡检说:“走吧。我爹活着时知道自己要坐囚车去西安的灞上,他说他是一个暗杀者,杀他一次已经不可能偿还他欠下的罪孽。”
巡检跟着穆北瓜的大儿子踩着很厚的积雪,来到穆北瓜的坟墓上。
穆北瓜是秋天死的,坟墓自然是秋天堆起来的,没有机会生长一棵青草。埋葬的时候从大地深处翻出来的黄土,堆起了穆北瓜的坟墓,没有几天,就在阳光和雨水里改变为一个近似深褐色的土堆。冬天里的第一场大雪,均匀地堆积在穆北瓜的坟墓上,把土壤的颜色全部遮盖了,使坟墓像一个巨大的白色馒头,摆放在月亮地的中间。
穆北瓜的大儿子说:“这就是我爹的坟墓。”
巡检说:“是你爹自己选择的墓地?”
“是的。”
“穆北瓜,毕竟只是一个穆北瓜。他选择的墓地,是一个多子的墓地,但不是让儿子们出人头地的墓地。远处对应的山峰太小了,就决定了你们几个弟兄永远留在穆寨,耕作穆北瓜留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