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我爹的初衷。只要我们几个不再走暗杀的路,他就含笑九泉了。”
“那么,你们这么多男人,生活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什么时候是个结束呢?”
“我们的儿子会有儿子,他们中间早晚有一天会有人离开穆寨。”
巡检说:“你爹死的时间真好,让我们的囚车白白跑了一趟。”
巡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陶瓷瓶子,抠开瓶盖,浓烈的杏花村酒香弥漫在雪野里。他掂起酒瓶,把酒全部倒在穆北瓜的坟头。他对睡在坟墓里的穆北瓜说:“穆北瓜,喝了我老家的酒,好好上路吧。你是我在西峡口见到的外表最憨厚、内心最聪颖的男人。你假若不死,我如何面对你?你如何面对我?我给你告别的时候,就预料到你会死在我的囚车到来之前。穆北瓜,你真的是一个大聪大慧之人啊!”
穆北瓜的声音竟然从坟墓里从堆积的大雪里钻出来:“巡检,我知道你会来穆寨捉拿我,你的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情感,是不可调和的,是铁一样的东西。你到灞上去,你不会原谅一个暗杀者,也不会放过一个暗杀者。你从我一次用四支箭镞射杀四头豹子,就会推断出发生在灞上的暗杀者是谁,因为我在灞上一次用四支箭镞替别人暗杀了四个仇人。我穆北瓜不想坐囚车,不想戴那副沉重的木枷,不想站在囚车里让许多人注视,我就只能选择死。儿子们以为我知道了自己的寿限,其实是我吞食了许多鸦片烟土,在等待着死亡。现在我死了,就如同一盏灯在晚风里熄灭了,所有的恩仇也都随着死亡消逝了。”
巡检说:“只能说你的恩仇消逝了,但是世界上的恩仇永远不会消逝。只要有男人这个群体存在,就会在世界上制造许多恩仇。”
穆北瓜说:“你看见过春天和夏天相交时节,在天空中飞舞的蒲公英的飞絮吗?恩仇就是那样生长的,也是那样飘飞的。但是,在大地上,你见过蒲公英的飞絮吗?它们飘落了,就没有影子了,就化为泥土了,再生长出蒲公英的飞絮,又在春天的傍晚飞翔。这就是恩仇的繁衍和消逝,谁也没有办法制止恩仇的繁衍,谁也阻挡不了恩仇的消逝。因此,男人们就生长在无尽的恩仇里。”
穆北瓜的声音消失了……
巡检对穆北瓜的大儿子说:“你跟我到灞上做师爷吧?”
“不,我永远也不会到灞上,我爹留给世上的恩仇,我不想听到。”
“你是穆北瓜的儿子们中间最为聪颖的一个,一辈子在穆寨可惜啊!你看土地里的泥巴,假若永远在土地里,它永远是一块泥巴;假若把它捏成一个土地爷,它就是一个小神仙;假若把它捏成一个罗汉,它就是一个大神仙。你永远不离开穆寨,你就永远是一块泥巴。”
“泥巴堆积在一起,就是一座山冈;泥巴平摊在一起,就是一块土地。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泥巴里生长。你坐的马车,是木头制作的,但是木头来自哪里?就来自泥巴里。我永远是一块泥巴,就在穆寨的土地里,长成一棵枫杨树吧。”
“过去说,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才知道,上好之木也不可雕也。”
巡检的马车离开穆寨的时候,穆北瓜的大儿子一直看着愈来愈远的两辆马车。当马车在他的视野里渐渐变小,最后变为两个蚂蚁一样大的东西时,他流下了眼泪。茫茫的雪野里,站着怅然若失的一个男人。他想,巡检此时假若也看着他,或许还没有蚂蚁那么大,或许什么也看不见。他就是一粒雪,堆积在田野里,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彻底融化了。
穆北瓜死了,万事皆休。但是穆寨的穆家,一旦回忆起自己的老始宗,就时不时会看见一辆囚车朝穆寨走过来,就时不时看见一个暗杀者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把弓箭对准一个又一个暗杀的对象。几百年前的暗杀,让一群又一群穆寨的男人,总怀疑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暗杀者的血液。
特别是我的父亲,一个人不敢面对我的秀才祖父。当院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祖父就对父亲说:“你的枪法太好了,你简直就是一个暗杀者,看见你,就看见穆北瓜活了。”
父亲说:“穆北瓜已经死了三百多年,他的血液已经从我们穆家的血液慢慢淡化了。”
祖父说:“在你的身上是浓烈了。”
父亲说:“我的血液直接来自你的血液,应该是智慧浓烈了,暗杀更淡了。”
祖父说:“一个家族的男人们,过了许多年,祖先的血液就会返回到几个男人的血液里,让他们恢复祖先们曾经存在过的生活和命运。”
父亲说:“我不是穆北瓜,我是穆天虎,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暗杀者,我对每一个人的生命充满了尊敬之情。”
祖父说:“天虎,你的锛桩打死了多少头狼?狼是复仇的野兽,你看它们的眼睛,在暗夜里发出的光芒是深绿色的,那是它们记忆了太多对于人类的仇恨。它们要复仇的时候,肯定是十分可怕的。你难道不恐惧狼群在冬天的夜里那眼睛里的光芒吗?难道你不恐惧雨季的夜晚一群狼在自家的院落外面的大声嚎叫吗?对于狼群,你不是一个暗杀者吗?天虎,暗杀者不一定像穆北瓜一样,作为暗杀者同时也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人,自己给自己一个体面的结局。许多暗杀者的命运是十分悲哀的,你难道想拥有一个暗杀者的结局吗?”
父亲说:“爹,我不是一个暗杀者,我只是一个乡村的猎人。”
祖父说:“一个男人,有一个很好的枪法,你不想当一个暗杀者,有时候需要暗杀别人的人要找到你,你就不得已成为一个暗杀者。而暗杀是容易上瘾的,特别是你面对着一大堆金子和银子的时候,杀气就从灵魂的深处冒出来,让你在暗杀的泥淖里不可自拔。最后,等待你的是一个暗杀者可怕的结局。”
父亲说:“我是一个男人,不会去替别人暗杀另一个人。”
祖父说:“一个人在许多时候,自己是决定不了自己的。你的枪法在西峡口是有名的,巡检来请你去暗杀一个刀客,你会去吗?”
父亲说:“我不去。”
祖父说:“无论谁,都拒绝不了官场的诱惑。或者是请求,或者是恳求,或者是命令,或者是深明大义,都会让一个男人离开自己内心设计的轨道。”
父亲说:“我不会。”
祖父说:“你也是个人,也仅仅是个乡村的男人。你不可能抗衡官场的力量,因为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力量。”
父亲说:“我相信,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大的,只要他不乐意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能够征服他。”
祖父说:“官场的力量就是河流里涨水时的漩涡,所有的木头和草渣、房屋和牛羊、麦草垛和倒下的枫杨……都会无一例外地被卷进漩涡里。官场的力量就是到村庄里玩魔术的那个男人手里的吸铁石,铁钉和铁锅、铁丝和铁疙瘩、女人的铁发卡和男人的铁烟袋锅,都集结在吸铁石的周围。天虎,你不要以为自己的锛桩打得准,就可以抗衡官场。你恰恰错了,官场就需要许多有一技之长的人。比如遗落在乡村的举人和秀才,比如那些能够写几首五言七律的人,官场需要他们去捧场去赞誉,去给官场当喇叭。李白是唐朝最伟大的诗人,还不是去给皇帝与皇后,写一些酒后茶前的诗歌,让歌伎们唱给皇帝和皇后解闷,为皇帝的游园和与皇后的挑逗助兴,从而混一杯皇宫的酒喝?就是那些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干、仅仅会说体面话的人,官场也十分需要他们,让他们在一些必要和不必要的场合用肉麻的语言去大肆褒扬,让官场多一些喜庆的锣鼓,让官场多一些歌舞升平的场面。这些人的存在,就像鞭炮的存在,都是喜庆的东西,官场少不了,民间也少不了。天虎,你的锛桩就像老始宗穆北瓜的箭,早晚要给你带来祸害。”
父亲说:“我又不是西峡口巡检司的刀斧手,专门杀人。爹你放心,我穆天虎就是穆天虎,我不会是穆北瓜。我看见狼的时候,我就成了一头老虎;我看见人的时候,我就成了一只蚂蚁。就是别人踩死我,我也不会用我的锛桩去复仇。一个家族里的男人,假若只会沿袭这个家族的缺陷,重复这个家族的缺陷,那么这个家族就失去了存在的前提。”
祖父说:“天虎,野兽的生命,也是一个生命;鸟的生命,也是一个生命;鱼的生命,也是一个生命。一个人枪杀的生命多了,无论那些生命如何的没有报复能力,但是,所有的生命集结在一起,它们能够给予一个人很大的报复能力。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儿子是鹳河两岸出名的以逮鱼为生的人。每一天早上和每一个傍晚,他都在鹳河里漂。他的左脚踏一只枫杨木的小船,右脚踏一只老栎木的小船,小船里经常装满了从鹳河里逮来的鲈鱼和红花翅鱼。他披一身早霞的时候,小船里的鱼也披着早霞;他披一身晚霞的时候,小船里的鱼也披一身晚霞。鹳河流经西峡口时绕了一个弯,就流淌到丹江里去了,在这个绸带一样的大弯子里,他知道鲈鱼在哪儿游荡,红花翅鱼在哪儿潜伏。就是哪儿忽然来了几条大鱼,也跑不出他的眼神。因而,西峡口镇上所有饭铺里的鱼,都是他一个人逮的。他虽然是独份生意,却经常没有一个银圆。很多时候,都是早上逮了鱼到饭铺里卖了,换回几斤米来维持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并不是他的鱼卖不出一个好价钱,而是他的银圆积攒到五块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开始患病,他就开始给父亲治病。
五块银圆花完了,他父亲的病也好了。他就再一次开始在鹳河里逮鱼,重新积攒银圆。当又一次积攒够五块银圆的时候,他的父亲又病了,又一次给父亲看病。五块银圆又花完了,他父亲的病又好了。就这样周而复始,他永远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块银圆。有的时候,他的口袋里装了四块银圆,他就开始恐惧疾病随着银圆的增加,会悄悄地走近自己的父亲。因此,他就恐慌得像疯了一样,害怕积攒够五块银圆。有一次,他的口袋里装够了五块银圆,父亲没有患病,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愉快过,就到小酒馆里要两个菜,一碗黄酒,好好地庆祝自己平生拥有了五块银圆。他自己对自己说:‘一个男人,原来可以这样舒舒服服地过一天,妈的巴子,以后一旦积攒够五块银圆,就来小酒馆里舒服一回。’当他喝得头重脚轻,晃晃荡荡,站在柜台前掏银圆的时候,右手伸进口袋,五个指头从口袋底钻了出来。他的口袋被割包的割了一个大口子,银圆早就成了割包贼的囊中之物。他站在柜台前大声哭起来:‘我就是一个没有五块银圆的命啊。’第二天早上,他逮了几条大鲈鱼,送给饭铺,才算是清了自己的酒钱。他摇摇晃晃来到西峡口的码头,找到了西峡口的大半仙米经纬,问:‘算个命要多少钱?’
“米经纬说:‘我算命,没有人问价钱的,给多少是多少。但是有一个规矩,问价钱的人,其实是没有很多钱的人,就是逮鱼的和捕鸟的人,我就不要钱了。’
“他说:‘米先生,你的眼睛真毒,一眼就看出了我的身份,我就是一个逮鱼的人。’
“米经纬问:‘你是来看财运的?’
“他回答:‘是的。’
“米经纬说:‘你这一辈子,只要永远在老鹳河里逮小鱼,你的手里永远也不会超过五块银圆。’
“他说:‘米先生,你说对了。’
“米经纬问:‘你逮的鱼大部分都是小鱼。你看见鱼死的时候,眼睛是睁开着,还是闭着的?’
“他说:‘小鱼的眼睛,无论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的时候,都永远睁着。’
“米经纬说:‘你终日逮鱼为生,多少条鱼在生前与死后,都用它们那双仇恨的眼睛盯着你,那就是没有抵抗力量的生命,在用自己的愤怒复仇。你想想,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的口袋里,能够有五块以上的银圆吗?’
“米经纬的话,让他震惊,让他后怕。从此以后,他就不再以逮鱼为生了。他在西峡口的码头附近开了一个木器小店,生意好的时候,就到鹳河里喂鱼。几年过去,他就拥有了几十块银圆。天虎啊,生命无论大小,都不能够无休止地围捕和枪杀。特别是狼,它们的复仇力量能够存在很长时间,你用锛桩击毙的狼,在它们三代之后,还能认识射杀它爷爷的猎人,甚至还会认识猎人的儿子和孙子。仇恨的根生在灵魂的土地里,你金盆洗手之后,但是它们的仇恨不会金盆洗手,它们牢牢地记着你和你的儿子们。天虎啊,一个家族被仇恨着,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一条小鱼尚能睁大眼睛复仇,何况你面对的是一头头的狼和豹子,它们怎能够没有复仇的欲望呢?假若有一天你的锛桩瞄准了一个人,你又必须击毙他,你就永远陷入了一个家族不可自拔的被别人仇恨的状态,你的生命离自己的坟墓就不远了。”
无论祖父如何劝导父亲,父亲根本没有放弃锛桩的可能。当父亲又一次扛着锛桩,领着他的六个儿子从春天的山冈上走回院落时,祖父傲然地站立在院落的中间。祖父闻到了春天鸡冠苔花沾惹在一群男人身上的气息,闻到了山谷里火炬松油脂的芳香。当一个男人能够感觉到春天而不能走进春天的原野时,他就真的老了。祖父对父亲说:“我真想到山冈上走一走啊。”
父亲说:“鸡冠苔花蓝色的花朵开满了山冈,牛蒡子深蓝色的花朵开满了峡谷。山冈的小路旁边,刺玫白色的花朵散发出醉人的芬芳。”
祖父说:“那些东西都不再属于我,院落外边的东西都是别人的东西。就包括你和儿子们,走进院落的时候,我看见你们和我紧密地相联系。但是,你们一旦走出院落,我似乎感觉我们之间就遥远了,我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父亲从来没有看见祖父这样伤感,他对祖父说:“爹,院落外面的世界,是属于每一个人的,也当然属于你。院落里的一切,本来就是你的,它永远不会离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