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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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父亲的锛桩孤零零地躺在山冈上,似乎是一个遗落的叹息。我对父亲说:“爹,你的锛桩应该在铁匠炉里熔化,然后锻造为一把锄头或者是一个犁铧。一个乡村的男人,土地就是你的家园,狼和獾子是你家园里的客人,鸟和野雀是你家园里的乐手。你的锛桩把它们赶走了或者是消灭了,你的家园就寂寞了。无论是春天还是夏天,一座院落除了人,没有一个野生的动物造访,没有鸟在篱笆上歌唱,对于一个院落的主人,不是太遗憾了吗?”

父亲说:“儿子,我这一辈子是离不开我的锛桩了。没有锛桩,就没有一个乡村男人的生命。”

“爹,锛桩在乡村给你带来了荣名,或许,也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屈辱和烦恼,甚至,自己还会成为一杆锛桩,击毙别人的同时,也击毙自己。因为锛桩没有生命,而拿着锛桩的人有生命。当一个男人成为一杆锛桩的时候,他就失去了他生命存在的前提,而变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就是不击毙他,他生命存在的意义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儿子,世界上没有比道理更空洞的东西。一个乡村男人,宁可让锛桩击毙,也不愿意生活在空洞的道理中间。”

我离开了父亲,在山冈上飞翔,父亲继续同我对话的时候,我就飘摇在六个哥哥的头顶上。他们是生命,他们是真实的存在。他们在树林里穿来钻去,他们在寻找蓝色的鸡冠苔花朵,他们在大声歌唱着乡村的民谣,他们在倾听风和鸟的共鸣。他们快乐让我十分忧伤,我本来应该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却要无奈地在天空中大地上不停地飞翔。我是一个灵魂,我没有落地的权利;我是一个灵魂,我没有居住在大地上的权利。我只有在大地之上和天空之下不停地飞翔,才免得失去一个灵魂存在的机会。

父亲在中午的时候,领着他的六个儿子回到了村庄里的院落。祖父的胡子全部白了,在院落的春风里飘拂。枫杨木的大椅子放在院落的中央,四根椅子腿似乎在院落里扎了根,又生长为一棵枫杨树。祖父坐在椅子上,像是枫杨树的树荫。祖父说:“天虎,你的第七个儿子,今天回来了。他在院落里的空中对我说,你应该把你的锛桩在铁匠炉里毁了,打铸为一把锄头或者是一个犁铧。”

“爹,我至死也不会放弃我的锛桩。”

“放弃了好啊。我们的老始宗穆北瓜的箭法好,反而就死在他的箭法里。你的枪法好,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一个人,他最为得意的东西,就是让他最为伤心的东西。”

“爹,我的锛桩不打人,不瞄人,我不会死在我的锛桩里。”

“你想想穆北瓜吧,他死得怪不怪?”

父亲陷入无边无际的沉默里。

穆北瓜射死四只豹子之后,就把弓箭毁弃了,彻底忘却了自己曾经是一个暗杀者。他不断扩展院落,不断扩展土地,不断在河流两岸栽种枫杨。穆寨河两岸的男人都喜欢枫杨树,栽在河岸,它茂盛;栽在河流中间的沙洲上,它茂密;栽在村庄的路口,它蓊郁;栽在村庄的中间,它长成一把巨大的伞,遮天蔽日。穆北瓜刚到穆寨时栽的枫杨树,到他吞食烟土死亡的那年,已经把他居住的村庄完全笼罩起来了。有一年,穆寨上下十几里的村庄里,白天经常有狼群出没。一头公狼在乡村的道路上出现,就有许多狼跟在后面。一头狼的嘴巴挨着另一头狼的尾巴,一头接一头,排列有半里长。它们从上穆寨旁若无人地走到下穆寨,又从下穆寨走到上穆寨。

穆寨的人们说:“穆北瓜,你打铸箭镞吧。”

穆北瓜说:“老了,老了,年轻时的一切手艺都忘记了。”

“穆北瓜,你能看着狼群在穆寨晃来晃去,置之不理?”

穆北瓜说:“狼群在这儿晃荡几天,就自己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散的狼群。”

过了一些天,狼群散了。穆北瓜说:“狼是聚群的野兽,越打越聚群。豹子是离群的野兽,一打就分散了。”

枫杨树叶子落满村庄和大地的秋天,西峡口巡检的大轿停在穆北瓜的院落外面。巡检跳下轿就大声喊:“穆北瓜!穆北瓜!”

穆北瓜在院落里应了一声说:“谁在叫魂哩?”

巡检说:“我,我来给你告别呢。”

巡检走进院落,穆北瓜还没有跟巡检跪下去,巡检就把穆北瓜拦了起来。巡检说:“在西峡口,谁都可以下跪,唯有你穆北瓜不可以。四箭射死四只豹子,又不去巡检司领取奖赏的人,是不能给一个小小的巡检下跪的。”

穆北瓜说:“巡检大人,时间长了,我已经忘记了,你还记得?”

巡检说;“记得,记得。我在西峡口这么多年,谁都可以忘记,唯独你穆北瓜,我忘记不了。”

穆北瓜端出了一碗黄亮亮的茶水,递给巡检,说:“巡检大人,这是蜂蜜桂花茶。蜂蜜是野的,是我从村庄枫杨树上的葫芦包蜂窝里割下来的。桂花也是野的,是我从村头的桂花树上采下来的。蜜是枫杨蜜,夏天枫杨树开花的时候,一条河流的两岸,还有整个村庄,都飘散着苦艾的清香。葫芦包就在枫杨树上采蜜,把清香都采进了自己的蜂窝里。你尝尝,你品品,枫杨树荫有多清凉,这蜂蜜桂花茶就有多清凉。”

巡检品了一口,深深往嗓子里吸了一口气,一股清凉顺着嗓子扑到肺腑里,整个身体都弥漫了清凉和甘甜。巡检说:“穆北瓜,本来我是要告老还乡回太原的,不知道为什么,又让我到西安灞上。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来给你告个别。”

穆北瓜一听“灞上”两个字,惊吓得背上突然冒出了冷汗,脸上的颜色马上变得发黄。巡检问:“你去过灞上?”

穆北瓜下意识地回答:“没有,没有。”

巡检说:“穆北瓜,一去灞上,隔山隔水,就再也见不到你了。灞上那个地方秀才多的是,举人多的是,可你这样四箭射死四只豹子的男人,可能是没有一个吧。西峡口归豫,灞上归陕。陕西到河南,就是两个省的天地了,我们见一次就难上加难了。来,我略备小酒,咱俩对饮几杯。”

两个巡捕从牛车上取来四个精致的下酒菜,摆在院落里的青石板上,又取来两瓶精致的陶瓷瓶装的竹叶青酒,刚一打开,院落里就溢满了酒的醇香。两个精致的陶瓷酒杯,一个摆在穆北瓜的面前,一个摆在巡检的面前。巡检掂起酒瓶,小心翼翼地给穆北瓜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端给穆北瓜。穆北瓜昂起头颅,一饮而尽,连声说:“好酒,好酒。”

巡检说:“我去年回太原,带到西峡口的。原来是想在告老还乡的时候与你同饮,没想到要到灞上去了,原来的告别酒变成了新任酒。唐朝的诗人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又向西走了,离阳关近了,就没有故人了。”

穆北瓜说:“西峡口毕竟是个弹丸之地,你高升到灞上,那是裤头改帽子——重用啊。”

“来,我们再喝一杯。”

穆北瓜同巡检喝了几杯之后,巡检说:“来,吃菜。这是栗子炒鸡丝,吃了这个菜,就离别了。这是猪心炒莲菜,就是说离别了,还要把对方记在心里。”

巡检和穆北瓜喝完两瓶竹叶青,都有了几分醉意。巡检坐上大轿说:“穆北瓜,那年你四箭射杀了四只豹子,我让你坐一回我的大轿,你不坐,一错过去,一辈子就没有坐大轿的机会了。”

穆北瓜说:“那机会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巡检说:“可能吧。”

巡检的大轿离开穆北瓜的院落的时候,穆北瓜走到轿前,摸摸深红色的轿杠,摸摸放在轿夫肩膀上的红色丝绸带子。巡检的大轿是八个男人抬的,轿子本身的重量远远超过了巡检的重量。轿顶和轿屋都是深红色的,镶嵌着一道金色的花边。花边的四周,缀着七彩的丝绸细穗。轿子在轿夫们的肩膀上颠动的时候,许多细穗随着颠动有节奏地摇摆着。巡检在轿子里也有节奏地摇摆着。他的头颅从窗子里伸出来,对穆北瓜说:“北瓜,我们或许还会见面。人有了缘分,就是到天边,也会偶然相遇。”

巡检的轿子走在前边,两辆精致的牛车走在后边。开始,轿子很大很华丽,颜色也十分动人,行走得远了,轿子就小了,颜色也消失了。穆北瓜站在院落外面,看见轿子和牛车很像几个甲虫,在乡村的道路上缓慢地爬行。在穆寨河朝大河拐弯的地方,几只甲虫从穆北瓜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明天,一个巡检就从西峡口彻底消失了。对于巡检,假若他没有从太原到西峡口任职,或许就不知道天下还有一个地方叫西峡口。那么,西峡口生存的人们,对于巡检来说,是不是就彻底不存在呢?穆北瓜又想到巡检这个人,他假若不到西峡口任职,对于西峡口的人们来说,巡检是不是就彻底没有存在过呢?

远远近近,虚虚无无,天下的事情原来就不是很清楚的,穆北瓜——一个曾经的暗杀者,现在的乡村男人,何必要把他弄得十分清楚呢?

巡检离开穆寨之后,穆北瓜经常梦见自己死了,睡在柏木棺材里。他对儿子们说:“我要死了,我梦见我死了。”

儿子们说:“爹,村庄里的人经常说,梦死得活。梦见自己死了,自己反而活得好好的。”

有的时候,在白天,他看见自己的魂灵从自己的身体里跑出来,到山冈上转悠了一圈,又跑回自己的身体里。他对儿子们说:“我的魂灵已经从身体里跑出去了,我活不了几天了。”

儿子们说:“爹,谁能够看见自己的魂灵?谁能知道自己突然要死?爹,魂灵永远在你的身体里,人活着,魂灵就跟着你。”

穆北瓜说:“你们不要给我说宽心话了,我看见我的魂灵这几天一直在山冈后面的山沟里转悠。那条山沟叫蚂蚁沟,沟脑袋上有一片地,山梁弯弯的,把地夹在中间,是一片上好的月亮地。月亮地的下面,是一条小溪,常年流淌着从树林里渗出来的水,像一条蛇,围着地的轮廓。蛇行的月亮地,是村庄难得的好地。我死了,你们就把我埋葬在月亮地的中央。”

穆北瓜和村庄所有的男人一样,很早就为自己打造了棺材,里面和外面都用土漆刷了三遍,白布贴了三遍。人一旦睡在里面,就似乎是钻进了一个灵魂的城堡,再也不会走出来。穆北瓜梦见自己死了之后,他一个人经常悄悄地把棺材打开,闻闻柏树的气息和土漆的气息。他从自己的灵魂城堡里,闻到了大地上柏树的油香,闻到了大地上漆树的漆香。一个人的棺材需要几棵大柏树的躯体,需要几棵漆树的汁液。柏树生长在山冈上,吮吸了几百年人世间的风霜雨露,吮吸了几百年土地的丰脂腴膏。一个人死了,几棵大柏树也跟着死了,陪伴人的魂灵进入大地的深处。漆树生长在大山茂密的树林中间,山溪和山泉的乳汁,变为漆树的汁液。人死了,漆树为人的最后一个城堡构筑了坚固的防线。土漆漆得好的上等棺材,在土地里掩埋几百年,一旦打开,人的躯体还会完好如初。人死了,睡在如此美好的地方,有柏树和漆树与人相伴,有树林的气息相伴,这是人的福气,这是穆北瓜的福气。人一辈子在大地上行走,身上沾满了泥土,肩膀上落满了树叶,最后,还要永远躺在深深的泥土里,躺在树木中间,这就是人的唯一归宿。他活着的时候拥有的最基本最原始的东西,他死亡的时候仍然拥有;他活着的时候拥有的奢华,死亡的时候一样也没有。死亡把人送到人原来的地方,从原来的地方生长原来。许多年后,人还原为一捧泥土,就彻底地回归到自己的原来。

穆北瓜找到了自己的原来,找到了盛放自己原来的唯一容器——棺材。每天,他都要把棺材擦上一遍,土漆被擦拭得又黑又亮。有的时候,他干脆自己躺到棺材里,比试比试自己的躯体和棺材匹配得好不好。

他躺到棺材里的时候,听到了巡检的声音:“穆北瓜,原来,你就是灞上的暗杀者。”

穆北瓜回答:“是的。”

巡检说:“不是我无情无义,杀人偿命的天理,谁也无法改变。”

穆北瓜说:“我明白。”

巡检说:“我一到灞上,就听说了几十年前发生的暗杀。有一次,四支箭,暗杀了四个男人,我马上想到了你在狮门四支箭射杀了四只豹子。没有你这样箭法的人,是不可能一次暗杀四个人的。”

穆北瓜说:“是的。”

巡检说:“穆北瓜,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一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以为我们天各一方,永远也不会见面了。”

穆北瓜说:“你离开西峡口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再相见的日子不远了。一个曾经的暗杀者,就要为在我的箭镞下消失的生命付出我的生命了。我暗杀的人,都是灞上赫赫有名的人,你假若不去灞上,他们的儿子与灞上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那个暗杀者叫穆北瓜,是一个很不显眼的男人。”

巡检说:“穆北瓜,囚车来了,就停在你的院落外边。铁链子和枷锁就在囚车里,你乖乖地戴上吧。从这一时辰起,你就是我的囚徒,你就是一个等待处斩的死囚。长安远着呢,你就在囚车里慢慢晃荡吧。穆北瓜,长安灞上的人要我用乱箭射死你,替他们的父亲或者是祖父复仇。”

穆北瓜说:“射箭的人死在箭里,是暗杀者应该承担的。这是一个天数,我穆北瓜逃脱不了自己的天数。但是,穆北瓜已经死了,你准备的箭镞就没有用处了。”

巡检哀叹一声说:“人死如灯灭,再也点不亮了。死了,你的罪恶也就随着生命的消失,被埋葬在时间的深处,慢慢地被人们忘却。而忘却,是最没有意义的原谅。”

穆北瓜从棺材里跳出来,巡检的声音也跳出来,消失在院落的外边。穆北瓜喊来儿子们:“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曾经是一个暗杀者,我听见了巡检把我押进大牢的声音。我死了,就不会进西安灞上的大牢了。你们活着,你们是男人,你们要远离兵器和刀箭。你们听见了吗?”

“爹,我们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