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始宗登上山峰,查看了豹子经过的山峰小路和豹子卧在山峰上向村庄大叫的地方。他爬上了一棵几百年的老黄枫树,懦弱的男人也爬上了黄枫树。不到秋天,黄枫树的叶子浓密得似一个巨大的绿色布伞,把两个人完全地掩盖在浓荫里。老始宗说:“你往上面爬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看我给你演练全西峡口的男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箭法。”
在山峰上,太阳还有老高的时候,村庄就躲藏在山峰的阴影里,傍晚就提前来到了。河流如同一根很细的链子,在许多开阔的地方串起了几座村庄,也似一条绿色的绸带,在几个村庄中间飘荡。似乎一个有灵气的男人,只要伸出双手,就会把绿色的绸带拉起来,随意地系在任何一个村庄的周围。上千年的老树,在河流和村庄旁边蓊蓊郁郁站立着,守卫着村庄和河流的宁静与安谧。因为害怕豹子的袭击,农夫们早早地赶着自己的牛回家,在山峰上看他们,都是很小的一个黑点和黄点。他们在村庄的泥路上蹒跚而行,牛的声音与男人们赶牛的声音,组成了乡村的古老牧歌。假若不是豹子每天傍晚在村庄里出现,这首牧歌要唱到夕阳从山峰上彻底消失、河流上没有一丝夕阳的余晖为止,而这些天,村庄的牧歌只得提前草草结束了。
豹子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它们经常走的路上,它们没有遇到过任何袭击,它们就把自己视为山峰上的君王。山峰的小路边有一片落满树叶的空地,它们就坐在那儿,面对村庄、面对河流、面对大树、面对炊烟,昂起头颅,无视一切地高叫起来。公豹雄踞在最前头,它尖叫一声,其他三只豹子跟着叫一声。山峰上和山谷里,处处充满了豹子的叫声。
大黄枫树上,老始宗看见懦弱的男人双手抱着树枝,双眼充满了恐惧。老始宗把一根箭杆搭在弦上,拉满了弓,捏箭和弦的手指一松,“嗡”的一声,箭镞带着箭杆快速飞出去,从公豹的一只眼睛里扎进去,从头颅中间穿出来。公豹留下半声高叫,倒在其他三头豹子的旁边。老始宗搭起第二支箭,懦弱的男人还没有来得及看见他是如何射出弓箭的,第二只豹子就倒下了。剩下的两只豹子,开始寻找箭来自哪里。还没有发现一点动静的时候,第三支箭又射出去了,依然是从豹子的一只眼睛里进去,从头颅里出来。一只豹子疯狂地向黄枫树扑来,它蹿过的地方,小树和草丛自动给它让出一条路,它带起的风声吹倒了小路两边的青草。它闪电一样地来到大黄枫树下,对着树上的人尖声嚎叫起来。老始宗射出了第四支箭,从豹子的一只耳朵里进去,从头颅中间出来。豹子倒在大树下面。随着豹子倒下,懦弱的男人也从树上掉下来,落到豹子的身上。
四只豹子死在四根箭镞之下。老始宗拔下箭杆,取下箭尖,随手扔进树林里。这四只豹子射死之后,他发誓一辈子再也不会摸一次弓箭了。
树下的豹子就归懦弱的男人所有。豹子肚子里的虫换来了九块银圆,豹骨和豹肉换来了十一块银圆。二十块银圆,让他修建了一个不大的院落,娶了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婆。他永远和穆寨的老始宗成了亲戚,每年过节,他都要炸一篮油馍,送给老始宗。剩下的三只豹子,老始宗卖了六十七块银圆,修建了穆寨第一个大院落。老始宗经常坐在院落里的石榴树下,品着黄酒。石榴果实熟透的季节,他摘一个石榴,掰成几瓣,用石榴籽下酒。
射死四只豹子的第一年,狮门的人们在腊月二十三那天,给老始宗抬来了一头大肥猪。那时,村庄已经有二十多户人家,老始宗把猪杀了,从猪头到猪尾,炒了四大盆冒着油的猪肉,热了自己酿的四缸黄酒,全村庄的人和狮门送猪的人们都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酩酊大醉。狮门的人们说:“以后,过年的时候,我们都要给你送一头肥猪。”
老始宗说:“不,不,不。我打死豹子,我得到了一个大的院落,该报答的,豹子已经替你们报答了。”
“我们不敢保证我们的儿子还会记住你,但我们敢保证我们这一辈子一定会记住你。我们记住你的最好方法,就是在过年的时候给你一头肥猪。”
老始宗“扑通”一声给狮门送猪的男人们跪下说:“你们一定要保证明年以后不给我送猪来,不然,我就跪在这儿永远不起。”
狮门的男人们说:“起来吧,我们保证。”
老始宗站起来,拍拍双膝上的灰尘,靠着石榴树说:“一切都已经清楚了,你们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们的。一头大肥猪让我们吃饱了,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以后就永远把这个事情挖苗断根地忘记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狮门的几个男人跪到老始宗面前,叩了三个响头,说:“我们找西峡口的巡检司,他们说,他们的巡捕是捕捉人的,不是捕捉豹子的,他们拿豹子没有办法。巡检说,你们找人把豹子除掉了,我们犒劳打豹子的人。我们把巡检司的大轿披红戴绿,让八个巡捕抬着除豹好汉,从西峡口北关游到南关,再从南关游到北关。一万响的万字头,放它七七四十九挂,红色的炮纸铺满大街。奖赏除豹的人二十块银圆,两匹大马。你不让我们每年给你抬一头肥猪,我们狮门的人就到巡检司给你请赏。”
老始宗又给几个跪着的狮门男人跪下,说:“你们去巡检司给我请赏,还不如拿一把大刀,把我的头疙瘩砍了。我一介草民,生命如同麦秸稻草,就是射杀豹子时被豹子咬死了,就如同打麦场上少了一根麦秸,稻谷地里少了一根稻草。根本用不着扰动巡检司,给我披红戴绿。你们说,哪有一个堂堂的巡检,给一个生命如同柴草的乡村男人披红戴绿的?哪有八个巡捕抬着一介草民,在西峡口走来走去的?那样,世界不就乱套了吗?再说,我的大院落已经修建起来了,我要二十块银圆干什么?吸引刀客来抢我的家,吸引刀客来烧我的院落不成?我要两匹大马干什么?又没有马车拉,又没有磨坊的大磨拉,专门养它们在我的院落里拉屎拉尿不成?”
老始宗跟狮门的男人们对跪着,狮门的男人们站起身,搀扶起老始宗,说:“老始宗啊,我们以后就是亲戚了,咱们经常走动走动,这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老始宗点了点头。
西峡口的巡检,从来都有狩猎的习惯。换了一任,姓名不同,但是喜欢狩猎的习惯从没有改变。他们不是七品官员,而是从七品的官员。他们没有达到知县那么高的位置,他们的行动就没有知县那么严谨,他们的举止就没有知县那么威严,却又和知县非常接近。他们想狩猎的时候,就带几个巡捕,骑几匹高头大马,离开西峡口,随便一片森林,或者是一座山谷,就开始围捕草鹿或是獐子之类的草食动物。狮门的豹子被射杀之后,森林里草食动物增多,吸引了巡检和巡捕们。
在民间,一个男人和几个男人去打野兽或是草食动物,叫出坡。半民间半官场的几个男人一起背着弓箭,拿着大刀,去打野兽或是草食动物,叫打猎。而纯粹官场的男人们,一起浩浩荡荡去猎取草食动物,就叫作狩猎。第二年春天,巡检带领几个巡捕到狮门狩猎,他们在森林里奔波了两天,一共射杀草鹿三只,獐子四只,狗獾六只,还从獐子的身上获取麝香四两。收兵回营的时候,巡检在河流旁边的村庄里问一个老人:“谁是射杀四只豹子的人?”
老人说:“穆寨的老始宗。”
“他应该去西峡口巡检司领取犒劳。”巡检说。
“他不去。”
“哪有乡村的人不去领取犒劳的?他除非是个不正常的人。”
“他正常,十分正常。”
巡检若有所思地说:“一个正常的人,不去领取犒劳,与常理不通啊。”
“他说,他像一根麦秸,像一根稻草,领取犒劳没有任何意义。”
巡检说:“世界上说自己是一根麦秸的人,就不会是一根麦秸;说自己是一根稻草的人,就不会是一根稻草。哈哈,老人,这个你不会懂得,但是射杀豹子的人懂得。在乡村,这样的男人,绝非是一个凡人,绝非是一个常人。”
“他是个常人。在村庄里,在我们乡村人的眼睛里,他是个常人。不是常人的人,有不是常人的地方。”
巡检说:“哪些地方?”
“我们村庄有一个歌谣,里面唱的人都不是常人——日蝎子,尻蜈蚣;亲老虎,摸黄蜂;毒蛇嘴里拔颗牙,知县眼里栽棵葱;娶个皇姑做小婆,喊个皇帝做书童。”
巡检一行走了。马背上驮着他们的猎物,马刺在石头上摩擦出火星。村庄的道路顺着穆寨河的两岸向上下延伸,一会儿马队走到河流的东边,一会儿马队又走到河流的西边。清澈的河水里印着马队的影子,像是两支马队在河流两岸前行。群山的影子碧绿苍翠,也印在穆寨河的流水里,愈发的碧绿,愈发的苍翠。马队的影子,叠印在无限的碧绿与苍翠之中,像是在画框里行走。
穆寨河在一座山峰的阻挡下拐了一个弯,河流就宽阔起来,河流两岸的土地也宽阔起来,穆寨就处在河流两岸的开阔地上。巡检的马队一到穆寨,就找到了我们的老始宗。巡检坐在黄枫木大椅子上,老始宗就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头上。巡检说:“你不是个凡人啊!在西峡口,甚至在内乡县,在南阳府,也找不到这样的箭法。”
“我除了射箭,别无他长,一个比凡人还要凡的凡人。”
巡检说:“到西峡口当巡捕吧。”
老始宗说:“巡检大人,我的院落在穆寨,土地在穆寨,虽然远天远地,但也是皇帝的天,皇后的土,种好我的土地,就是皇帝的顺民。巡检大人,我天生不是做巡捕的人,你就让我老老实实在穆寨种地吧。”
巡检说:“还是当一个巡捕好啊。”
老始宗离开自己坐的青石头,走到巡检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求巡检说:“你还是让我种地吧。”
巡检扫视了老始宗的脸膛说:“你脸上的杀气没有全部退掉,种种地也好,能把这人的杀气,全部种在土地里,肥沃一片庄稼,而人就没有一点杀气了。一个男人,脸上没有一点杀气,就再也射杀不了四只豹子了。”
巡检离开穆寨之后许多天,老始宗还在内心纳闷:“巡检的眼睛真毒,能看到一个男人曾经有过的杀气,他是不是能够看到我曾经是一个暗杀者呢?”尽管老始宗担心过去的暗杀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但是他已经熟悉了穆寨这座很大的院落,已经熟悉了那些属于自己的土地,也已经满足自己的创造和劳动,自己对自己说:“我是不会再离开穆寨了,一个男人,拥有这么大一个院落,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就是被巡检司捉去砍了头疙瘩,也能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