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獾是草食的洞穴动物,它们在黑夜里或者是没有任何危险的时候走出洞穴,在峡谷里和田埂上啃食青草。夏天的傍晚,狗獾们也会悄悄地从洞穴里钻出来,一个狗獾摁倒一棵玉米,先是嚼咬没有灌浆的嫩玉米。甜甜的汁液让狗獾们获取了快乐的感觉,它们一个一个不知危险地哼唧着。接着,狗獾们啃咬玉米秆和玉米叶子。假若有一头狗獾啃倒了一棵甜玉米秆子,就用它们特有的语言,召唤其他的狗獾们来共享。一个晚上,一头狗獾要糟蹋二十多棵玉米。也就是在它们得意忘形的晚上,豹子阴险狡诈地向它们一步步逼近。狗獾们听到或者是闻到豹子的气味,已经没有多少挽回生命的机会了,因为它们完全不是豹子的对手。侥幸逃脱的狗獾钻进洞穴里,屏住呼吸,恐怕豹子听到了它们的声音。豹子是聪明又野蛮的,一只守住洞穴的入口,另一只守住洞穴的出口。狗獾的洞穴很小,只能够装下豹子的头颅那么大。一只豹子把头颅伸进去,两只眼睛闪烁着绿色的光芒,照射在洞穴里,整个洞穴都闪烁着绿色的光。狗獾的胆量承受不了豹子的恐吓,更承受不了豹子绿光闪烁里的声音。
狗獾被惊吓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向洞穴的另一端冲出去,恰巧被等待在另一个洞口的豹子逮个正着。一头狗獾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甚至连一声尖叫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两只豹子就在狗獾的洞穴旁撕扯着狗獾的大腿和肩膀。豹子捉狗獾的方法几乎和人类捕捉狗獾的方法一模一样,人们捕捉狗獾的时候,首先在狗獾洞穴进口处堆上一堆麦秸,里面混杂着辣椒和艾蒿,点着麦秸,浓烟混杂着辣椒的辣味和艾蒿的苦味,钻进了狗獾的洞穴。狗獾在里面先是闻到了浓烈的辣味,后是闻到重重的苦味,接着是麦秸的烟味。狗獾屏着呼吸,坚持着和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抗衡。当它在里面实在没有办法坚持的时候,就蹿出洞穴。而洞穴早已被人们用一个张开的麻袋紧紧捂着,狗獾就乖乖地钻进了人们为它布置的口袋里。第二天,人们的饭桌上就多了一盘滴着明亮亮油珠的狗獾肉,一个村庄都能够闻到带着大地土腥气息的香味。就有人闻着狗獾肉的味道,走进院落,和捕捉狗獾的男人一起共享大自然恩赐的美味。在对待狗獾的问题上,人类和豹子的目的一样,不同的是豹子吃生的,而人类吃熟的。
隔几年,豹子们就要走出森林,袭击和骚扰村庄的人们。豹子在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就钻出森林,在狮门的狮子头颅一样的山峰上高叫着。它们完全无视村庄人的存在,完全无视其他生命的尊严,把自己视为君临群山和村庄的大王。夕阳红色的光辉有些发暗,给四头雄踞山峰的豹子镀上血红的颜色。它们的叫声从夕阳里流淌出来,似乎也是暗红色的,震慑着村庄的人们。狮门的人们一听到豹子的尖叫,夕阳还照耀着村庄外面的小路和河流时,就把牛群赶进院落,把猪赶进院落。胆小的人们,干脆把牛和猪赶进人住的房子里,以躲避豹子的袭击。村庄里晚炊的烟袅袅升起,村庄沉浸在蓝色的暮霭里,本来是村庄一天里最为祥和的时间,却因豹子的出现被带进了莫名的恐惧和恐怖里。四只豹子披着夕阳,大摇大摆地走下山峰,为首的是一只公豹,其他三只是它的妻子和儿子。
公豹身上的花纹和图案,明明亮亮,在丛林里闪光。它们先在穆寨河上游的一口泉边喝足了水,接着就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在村庄里悠然地晃荡。豹子是野兽中间最为强悍和凶残的,也是最不通人性的。老虎遇到人,一般只要它没有感受到威胁,就会绕道而行。狼虽然凶残,但人们说它是土地爷的狗,人看见了狼只要大喊一声,狼就会扭头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豹子遇到了人,无论人的群体有多大,它都要和人决一雌雄。就是公豹倒下了,其他的豹子仍然和公豹一样,义无反顾地扑向它们的猎物。豹子在村庄里晃荡到天完全黑暗之后,它们就寻找一座院落,向一头牛或者是一头猪发起攻击。公豹围着院落一边尖叫着,一边在院落的围墙上寻找缺口。它们集体的恐吓手段往往会十分容易地得逞,小牛们受不了恐吓之后,自己会从院落的缺口处挤出来,成为豹子们的战利品。
有时豹子专门给胆小的人家寻找麻烦。它们中间的三只在院落边和大门口一起狂叫着,并且用它们锐利的前爪抓着院落黄枫木的大门。胆小的人们正在为门前豹子们的疯狂惴惴不安的时候,公豹却跳在人家的房子上开始用前爪扒房子上的茅草。当人们感到万分危急,不舍弃一头猪或者是一头牛一个家庭就要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就不得已悄悄打开大门,放一头猪或者是一头小牛出去。房子上的公豹跳下来,和三只豹子一起把牛或是猪赶上山峰,它们肆无忌惮地对着村庄惊慌的人们,疯狂地吞噬着。
四只豹子骚扰狮门一段时间之后,穆寨的老始宗顺着穆寨河而上,到了狮门,问一个村庄的老人:“一共有几只豹子?”
老人说:“四只。”
老始宗说:“需要四支箭就足够了。”
“哪儿有这么好箭法的人?”
“你眼前的人就是。”老始宗回答,“以前闹豹子荒的时候,最后豹子是怎么退去的?”
“听天由命。它们闹腾一般都是一个半月,到时候,把村庄的人折腾够了,它们就归于山林了。”
“这次我来对付它们。”
“一个人?”
“是的,一个人。”
“不是开玩笑吧?”
“绝对不是。”
“一只豹子来到村庄,满村庄都关门闭户。一个人来对付四只豹子,可能吗?”
“可能。一定可能。”
老始宗飘然而来,又飘然而走,似乎是一个神仙,让狮门的人们将信将疑。
他的出现像一个火苗,在狮门的暗夜里闪烁一下,就悄悄熄灭了。
他的出现像一颗流星,在狮门的暗夜天空里轻轻地划过,就稍纵即逝了。
狮门的人们最后归结为一句话:“那个穆寨姓穆的男人,是不是一个疯子?”
老始宗回到穆寨后,修建了一个铁匠炉,往明亮的炉火里放了一些废铁,叮叮当当地打箭头。一个下午,他打了四十多枚箭头,散落在他的周围。他从中挑选出四枚,在粗糙的石头上磨砺。磨了两天,箭头磨得锋利,箭镞闪着耀眼的光芒。他在穆寨河的柳树上削下四根柳树的枝条,在铁匠炉的火苗上烤干,做成四根箭杆。把四个箭头安上去,箭就制作完成了。他又在院落后面的山冈上砍了一棵柔软的桑树,在铁匠炉子上捏出了一把箭弓。他从篱笆上拽出一根牛皮绳,勒在弓的两端,制作好了一把需要二百斤力量才能够拉开的弓箭。他拉满弓弦,空弓用力一弹,发出嗡嗡的响声。他现在不是一个暗杀者,而是一个驱除豹子的男人。他把弓背在身上,箭插在腰上的牛皮绳子上,迈着四十岁男人健壮又充满自信的步伐,再一次走进狮门。
老始宗问狮门的人们:“豹子每天傍晚,在哪座山峰上坐着尖叫?”
“东边的狮子头上。”
“谁敢跟我一起去射杀豹子?”
狮门的人没有一个敢于回答一声说:“我去。”
“谁跟我一起去,射杀的豹子有他一只。”
“我去。”一个怯懦的男人对老始宗说。
不管老始宗能不能射杀四只豹子,跟着他的男人能不能得到一只豹子,狮门的人们还是给他们饯行。一个人一盘牛头肉,一个人一个人头大的白面馍,一个人一大碗从猕猴桃里挤出的汁液。狮门的人们注视着这两个奇怪的男人,似乎他们的吃喝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最后的一次,他们吃饱了喝足了,生命就要交给山峰上那四只凶险的豹子了。狮门的人们知道这两个男人根本不是豹子的对手,他们的血肉之躯对于豹子或许正是一顿美餐。老始宗大嘴吃肉,大嘴啃馍,大嘴喝着果实的汁液。狮门的人们蔑视的微笑或者说是恐惧的微笑,激发起老始宗巨大的食欲,他很快吃完了自己的一份,问:“还有吗?”
“有。”
一个老人抖动着双手,又给老始宗端出一份。
老始宗哈哈大笑说:“男人吃饱了,山峰是家,峡谷也是家;老虎的肚子是家,豹子的肚子也是家。”
狮门的人们凄然地面面相觑,对老始宗说:“吃吧,等你们射杀了四只豹子,狮门的人给你们摆一桌酒席。我们都跪在你们面前,看你们两个吃肉喝酒。”
老始宗咧开穆姓男人特有的大嘴,狼一样地吞噬着他的第二份晚餐。他根本听不见狮门的男人对他说的话语,嘴巴吞噬的声音从他的口腔传遍他的整个头颅和身体,他沉浸在决战之前的大餐之中。老始宗吃完了第二份,抿了抿嘴巴,弹了弹他的弓弦。他听见弓和弦震颤的声音,是那么的和谐,是那么的有力,他对着一群男人大笑了几声,说:“走了,射杀不死这四只豹子,你们的牛肉和白馍就只当是喂狗了。明年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周年,别忘记在我的坟头倒一碗黄酒,让我在坟墓里闻到小谷子黄酒的醇香。”
老始宗踏着一地阳光,身后跟着一个懦弱的男人,向东边的狮子头颅一样的山峰上攀登。老始宗问跟着他的男人:“你不怕?”
“怕。”
“既然害怕,何必跟着我上山。”
“为了得到一只豹子。你知道吗?豹子肚子里的五根虫,就可以换一块银圆。一只豹子的肚子里,有时候就有四十多根虫,就可以换八到九块银圆。我一辈子上哪儿挣这么多银圆呢?”
“为了九块银圆,就不要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死不了的,我一眼就看见你一脸阳气,生命旺盛。你死不了,我也就死不了。”
老始宗说:“一个人的命只能是一个人的命,一个人的阳气也只能是一个人的阳气。我不死,并不能代替你不死。”
“你射杀不了豹子,你就不会在没有西峡口巡检司任何悬赏的前提下,来射杀豹子。任何人,都把自己的命看得金贵,都不会轻而易举地丢掉性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不为财来射杀豹子,肯定有一手好箭法。”
老始宗说:“巡检司若出个告示悬赏射杀豹子的人,我还不会来呢。”
原来懦弱的人并不是白痴,甚至比强大的人更充满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