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一根箭,一旦射出去,谁还会把它收回来;一盆水,一旦泼出去,谁还会把它揽起来。走了就走了,谁还会回来。”
穆北瓜对自己的女人说:“走吧,信马由缰,世界大得很,哪儿有一大片空地,哪儿就是我们的家。”
女人说:“咱们在灞上,有五十棵石榴树,到了新的地方,会有石榴树吗?”
穆北瓜说:“有。我的马褡裢里,就装有一棵石榴树苗,三五年之后,就有石榴吃了。”
穆北瓜就这样和他的女人一起成了穆寨的老始宗。他们首先搭起一座十分简易的房子,把石榴树苗栽在房子的前面。穆北瓜砍一根桑树的枝条,随意制作一把弓箭,他们就有了草鹿肉和野猪肉。没有暗杀的日子,穆北瓜和他的女人就心平气和创造着自己的村庄和儿子。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到穆北瓜的房子跟前问:“大哥,这儿是什么地方?”
“就叫穆寨吧。”穆北瓜说,“那座山寨就叫穆柯寨吧,那条河就叫穆寨河吧。”
于是穆北瓜就有了第一家邻居。当他的石榴树结满了石榴,穆北瓜的女人站在地上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摘着石榴品尝,嘴角滴着红色的果汁时,她和穆北瓜就有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当岁月如同穆寨河的流水匆匆忙忙流淌过四百年,一阵龙卷风把穆北瓜栽的石榴树卷倒的时候,穆北瓜的第二十二代孙穆天虎已经有了六个儿子。他们在穆北瓜开垦的土地上奔跑,在穆北瓜残留下来的院落里歇息,他们是穆北瓜的第二十三代子孙。穆家从穆北瓜起,人口已经基本覆盖了穆寨这个十里长四里宽的村庄。人是脆弱的,穆北瓜的儿孙们四百年后,留在世界上的,肯定没有从世界上消失的多。一个人就像一粒微尘,生存的时候,在时间里飘荡;死亡以后,时间里连他们的一粒尘埃也没有留下。人又是坚强的,穆北瓜之后的四百年里,他的儿孙们不仅把穆姓的尊严锲开在穆寨这个古老的村庄(这个古老也是穆北瓜和他的儿孙们创造和发现的),而且有的儿孙的脚步离开了穆寨的泥土,顺着乡村小路走到大路,从大路走到各地的驿站和旅店。有的从西峡口坐船,到丹江到老河口,从汉江到襄樊,从长江到南京到苏州。
穆寨的穆家儿孙们无论在哪儿回望家园,他们都是穆北瓜这根瓜秧上的一个北瓜。他们的籽粒,再结出北瓜,仍然和穆北瓜有着血缘和血脉的联系。生生死死,创造与劳动,一个家族就缓慢地延续着繁衍着,联系着祖先和儿子的纽带,就是乡村的人们永远用自己的生命和儿孙们的生命点亮的香火。而毋庸讳言,任何家族的任何人,在死亡面前,都是时间长河里的一个过客。他们必须死,给以后出生的人腾出地方生存,腾出地方生活,甚至腾出地方埋葬后来者的尸体。假若世界上从第一个人开始就不会死亡,那么世界上的人就要挨着人生活,每一个人都要在一个小小的抽屉里睡觉,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可怕的程度甚至超过死亡。穆北瓜的儿孙们只拥有许多村庄里的一座村庄,他们在自己生命的河流里必须恪守死亡的规律。这就是人,这就是生命,一个人不死亡,他就不是生命了,他就不是一个人了。这就是一个家族与大地的关系,一个人与大地的关系,一个地域与大地的关系。谁也不能够跳出死亡君临其他生命之上,谁也不能够命令自己在世界上活的时间比别人多一些,就连皇帝和君王也是如此。就单纯论生命而言,穆北瓜的任何一个儿孙,都不如穆北瓜栽下的石榴树,它一活就是四百年,就是直到穆北瓜第二十三代子孙诞生以后的时间。假若不是一阵龙卷风,它可能还会活下去,让穆北瓜的儿孙们品尝从西安灞上带来的石榴树结出的果实。
石榴树活着的时候,每一年深秋,穆寨姓穆的人们,都要走进父亲穆天虎的院落,品尝一个石榴。细心的男人们摘一个熟透的石榴,带回家中,让每一个穆家的人都品尝石榴的甘甜。这个季节,也是我们院落里穆姓人家聚会的季节,平时很少聚到一起的人,石榴树给他们一个相聚的机会。秋风在院落里多情地打着旋儿,把石榴树金黄的美女眼睛一样的叶子吹落在穆北瓜后代的头上和肩膀上。他们不会择去树叶,老始宗穆北瓜金色的恩惠,几百年之后依然降临到穆寨穆家人们的身上,他们就像自己见到了四百年前的穆北瓜和他的女人骑着红马和白马到穆寨时的浪漫情怀。石榴树在龙卷风中訇然倒塌,自己与老始宗的唯一联系突然中断,穆姓的人们共同怆然与悲伤。一棵树,它的根在四百年里深深地扎在穆寨穆姓人的历史记忆的土壤里,龙卷风虽然卷去石榴树,但在穆寨穆姓人的心灵里,石榴树还会再发芽开花,结出满树的石榴。
龙卷风卷倒石榴树后的第三天,穆寨姓穆的人们几乎站满了上穆寨后面的山冈,他们哭着喊着叫着母亲夏秋凉的名字,把她埋葬在穆家的老坟园。母亲最大的嗜好就是在秋天的傍晚,披着满身夕阳,剥开一个红红的石榴,一边嚼着红色的籽粒,一边吮吸着石榴甘甜的汁液。父亲把被龙卷风卷倒的石榴树枝条用一根黄线拴了一小捆,放在棺材里母亲的枕头旁边。父亲说:“秋凉,到了阴间,石榴树枝还会长成大树,给你结许多石榴。你在秋天吃石榴的时候,一定要想起你的男人和你的儿子们。”
父亲穆天虎埋葬了我的母亲夏秋凉,在我母亲的坟墓前面,随意挖了一个土坑,埋葬了我——穆天虎的第七个没有名字的儿子后,他马上苍老了,两个鬓角忽然生出了几根白发。他经常双膝跪在院落里,像一头临死的老牛,两串浑黄的眼泪挂在脸颊上。他几乎每天都要喊他的六个儿子中间的一个,问:“豌豆,看见你妈没有?她回来了,在院子里摘石榴呢!”
豌豆说:“没有,我没有看见我妈,也没有看见石榴树,石榴树被龙卷风卷倒了。”
父亲又问:“豇豆,看见你妈没有?她刚从后面的山冈上回来,在厨房里烙大饼呢!”
豇豆回答父亲说:“爹,我没有看见我妈,厨房的门锁着,妈怎么进去烙大饼呢?”
父亲穆天虎说:“你们看不见你妈回来了,我看见了。你们看,她推开门走了,又到山冈上睡觉去了。儿子们,你妈走了,咱们穆家的老始宗回来了,骑着一头大马,马背上放着一棵石榴树苗,要在咱们的院落里再栽一棵石榴树,几年以后,石榴花又要开了,石榴树上又要结满石榴了。”
“爹,你的眼睛迷糊了,你的眼睛出现重影了,老始宗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一个儿子对着父亲的耳朵说。
老始宗永远回不来了,他永远居住在四百年前的岁月里。他修建的房屋倒塌了,他身后的人在他打下的根基上修建了新的房屋。他的弓箭丢失了,他身后的人又用自己房前屋后的桑树枝条制作了新的弓箭。世界上的事情,每一件都是过去的事情,每一件都被以前的人做过。特别是庸常的人,一生都在做着别人做过的事情,包括性格和手艺,一个家族内的人,往往会经常性地重复,或者是遗传性地重复。有时候,一个家族的手艺已经失传许多年,这个家族以为祖上的手艺会在一个家族的范围内彻底丢失,然而,忽然会从这个家族里冒出一个人,创造性地继承了家族的手艺,他的娴熟与精练令整个家族刮目相看。老始宗的箭法,在他之后的二百年里,穆寨的穆姓后人没有一个人达到他那炉火纯青的境地。而在二百年之后,穆寨的穆姓男人们忽然就出现了几个用锛桩打猎的家伙,他们的枪法完全可以与老始宗的箭法媲美。四百年之后,父亲穆天虎的枪法,在穆寨河两岸,让所有的男人惊诧不已。姓穆的男人们更是以为老始宗的魂灵,完全附到了穆天虎的身上。血液里的东西,就是这么的古怪就是这么的顽固,简直就是一条河流,几千年,几百年,只在基本固定的河床上流淌,一个家族无论繁衍得多么庞大,都受到它的灌溉和滋润。
老始宗的箭法,给他一个暗杀者的嗜血记忆,许多年后,那段生活依然沉重地压迫着他。尽管离开灞上,自己开垦了一个新的村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过去,暗杀的阴影总会不断地袭击他的梦境。到穆寨二十多年,他从来不炫耀自己的箭法,也从来不炫耀自己捕猎的手艺。就是一群野狼围住了自己院落的猪圈,他也不用暗杀者的办法去驱逐狼群。他想彻底忘却暗杀的经历,他害怕一个人偶然地故伎重演。
不过,在老始宗四十多岁的时候,他的箭法却让他当了一次震惊四乡八邻的英雄角色。
顺着穆寨河逆流而上,有一个夹在两座山之间的村庄。穆寨河从村庄中间流过,把一个村庄分为两半。夹着村庄的山有两座山峰,一座在西边,一座在东边,很像两个雄狮的头颅,向着天空高高昂起。站到穆寨河流域高大的山峰穆柯寨上看两头雄狮,则像两个铁狮子稳稳地把守在村庄的入口。村庄躺在两座雄狮的肚子铺就的小小坪子上,人们都说穿过坪子的河流,是两个雄狮无意间撒出的尿水。秋天,坪子上的稻子熟了,金黄金黄的,像是给坪子铺上了一张巨大的老虎皮。
这个村庄就叫狮门。
狮门并没有狮子,原始森林里却繁衍着一群金钱豹。它们平时出没于森林和峡谷之间,草鹿、野猪、獐子、野羊、狗獾是它们天然的食物。豹子追捕草鹿的时候,两只藏在草丛里,两只追着鹿群。健壮的草鹿在豹子追逐的过程里,逃离了豹子追逐的视野。那些病残的草鹿,则按着豹子追逐的路线,钻进藏着两只豹子的草丛里轻而易举地成为豹子的饕餮之物。没有风的时候,草丛在不规则地晃动,就是豹子在吞噬草鹿。有的时候,草鹿还没有完全死亡,豹子们从草鹿的屁股开始吞噬,每一次的咬动,草鹿都要痛苦地惨叫一声,凄凉的声音令人惊悸不安。
野猪本身是食草动物,却拥有着食肉动物的野蛮。它们的嘴特别长,脸上生满了红色的鬃毛,它们的样子甚至比豹子还要令人恐惧。野猪的牙齿锋利坚韧,假若一个猎人因为袭击野猪不成反过来被野猪袭击,那是终生都不会忘记的恐怖。野猪们嚎叫着把猎人围在一个不大的区域,张开血盆大口,不要命地向猎人发起疯狂的攻击。即使一头野猪倒在锛桩的散弹下,另外几头野猪仍置若罔闻,还要拼命地向猎人冲击。最后只剩下一头野猪,它也要用尽力量和猎人搏击到底。猎人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时候,只好爬到树上躲避野猪的袭击,野猪就用它的牙齿来啃树木。血水顺着野猪的嘴巴流淌着,染红了大树下面的黑土,它依然啃树不止。不把大树啃倒,野猪就永远不会罢休。当然,野猪和人相比,它毕竟是野猪。它嘴巴上的血水糊得嗓子发黏的时候,它就要去寻找河流和泉水,清洗残留在嘴巴里的血迹。无论河流有多远,无论泉水有多远,野猪都要找到它们。就在野猪寻找河流和泉水的时候,大树上的猎人胆战心惊地脱去衣服,挂到树上,悄然跳下大树,背起锛桩,择路而逃。
野猪找到河流或者是泉水,洗去嘴巴里的血迹,喝了一肚子水后,来到大树下边,抬起头看见猎人的衣服挂在树上,它仍然以为是猎人还在树上,就拼命地啃啊、啃啊,啃累了,靠着大树歇息歇息,然后继续啃噬。一直到它啃倒了大树,它的嘴巴恶狠狠地咬起猎人衣服的时候,才知道猎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比野猪少两条腿的人,却比野猪狡猾得多啊!野猪就只好咬牙切齿地撕碎猎人的衣服,就像是撕碎了猎人。但是,豹子是野猪的天敌,每一只豹子的血管里,天生就流淌着捕杀野猪的血液。它们一旦出现在离野猪群很近的地方,野猪的群体结构就分崩离析了,一只一只逃离,一只一只自己保自己的小命了。两只豹子一只在前,一只在后,一只咬着野猪的耳朵,一只咬着野猪的尾巴,把野猪乖乖地赶进峡谷里的小溪边或者是隐蔽的河流旁,豹子们一边喝着水,一边享受它们的美餐。野蛮的野猪遇到豹子,所有的野蛮就消失殆尽了。反而温顺的草鹿遇到豹子,却要顽强地抵抗和奋不顾身地逃命。这就是森林里的法则。
野羊是森林里最胆小却也是最勇敢的动物,它们的听觉特别敏感,豹子离它们还有很远的距离时,它们就听到了豹子呼吸的声音和脚步的声音。野羊是攀缘的高手,即将遇到危险的时候,野羊就组织自己的队伍,攀缘而行在悬崖峭壁之上。豹子到了悬崖峭壁下面,也只能够望崖兴叹。而野羊此时却把恐惧深深埋在心底,佯装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平心静气地啃食着悬崖峭壁上的冬青树叶。豹子捕食野羊的办法就是等待,它们一般两只卧在一起,闭上眼睛,一边消化着肚子里的野猪肉,一边等待野羊对于悬崖峭壁不耐烦的居留,等待野羊到河流里喝水的机会。当野羊由于长时间的攀缘,对于豹子失去警惕的时候,它们就走下悬崖,去寻找自己经常喝水的河流。豹子就无声无息地安卧在河流旁边的河柳丛中,野羊听不见豹子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豹子的呼吸声,它们几乎是逍逍遥遥地走到河流边,水里映衬着它们矫健的倒影。就在此时,豹子忽然加速跳出河柳树丛,在一瞬间每一只豹子都摁倒了一只野羊。豹子就在河流的旁边吞噬着森林里最美味的猎物,野羊的血迹随着河流流淌到很远的地方。残留在河流里的野羊的碎肉,成为红花翅鱼的食物,上下几里远的红花翅鱼们,在河流上游来游去,寻找野羊的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