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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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四百年前的一天,一个姓穆的男人骑着一匹红马,他的女人骑着一匹白马来到穆寨。那个时候,穆寨有一条河流,但是没有名字;穆寨有一片土地,但是没有村庄。四百年前,大地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处女地,只要有一个男人和女人在一条河流旁边平坦的高地上搭起简单的房屋,这个高地就是一个村庄的原型;只要这个男人和女人把村庄周围的土地开垦出来,只要他们拼命地生儿育女,吸引另外的一些人在它们的周围盖起房屋,形成一个小小的村庄,这个村庄就和这个男人同姓。姓穆的第一个男人,为了终结暗杀的生活,从西安灞上风餐露宿,到达河南西部,他就是这个村庄创世纪里的创始人,他就是姓穆的人们在河南西部的老始宗。这个村庄就叫作穆寨,流经这个村庄的河流就叫穆寨河。最大的山峰上拥有一座寨墙,他的老婆姓柯,老始宗就把山寨叫作穆柯寨。

远远看去,穆柯寨的形状像一个马头,老始宗也叫山寨为马头寨。一个村庄都有一个村庄的老始宗,几百年后,他的姓名已经被村庄忘记得一干二净,但是他给村庄起的名字,却被村庄的人们一辈又一辈地流传着记忆着。即使他们中间有的人混得人模人样,在穆寨修建起高大的房屋,加修了穆柯寨的围墙,在穆柯寨的最高处挖出一口很深的高山深井,在穆柯寨寨墙的寨垛上架起明朝的粗筒铁炮,修建了颇有南方特色的挑角戏楼,捐赠村庄盖起院落颇大的娘娘庙,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修改穆寨的名字,没有一个人能够修改穆柯寨的名字。老始宗对于一个村庄,可能什么也没有留下,只能留下一个村庄的名字。就因为这个遥远的名字,他始终被铭刻在村庄的记忆里。他身后所有的人,都成为村庄的过客,而他却成为村庄经常的主人,招待所有的过客,并且还要永远地招待下去。

老始宗叫穆北瓜,他是西安灞上出名的穆一箭。天空飞翔的大雁,穆北瓜背着它飞翔的方向,把长弓举过头顶,拉弯桑木弓,拉满箭弦,“嗡”的一声,铁箭头拖着柳木箭杆,在空中超过大雁几十倍的速度飞翔。穆北瓜的箭头在雁阵里嗖嗖飞行,穿过一只大雁后,大雁还没有来得及惨叫一声,箭头又穿过了另一只大雁。此刻,穆北瓜的箭头离开雁阵,带着大雁哀怨的叫声和没有意义的挣扎,落在灞上长满石榴树的原野里。两只大雁,一碗老酒,就是穆北瓜在秋天晚上连皇帝也羡慕的佳肴。穆北瓜射杀草鹿,同样是在晚秋的傍晚。草色已经发黄,夕阳残照里,秋风微微,百草瑟瑟。草鹿在大地与树林接壤的地方,披满一身夕阳快速跳跃着。草鹿的颜色与原上的草色融合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草鹿在哪儿出没。穆北瓜坐在荒草中间,箭待在弦上,弦满在弓上。他从微风夕阳里,看到一只草鹿的耳朵被夕阳照耀得发亮,挨着草尖缓慢地摇动着。没有一双猎人的眼睛,肯定不会发现和草色一样的草鹿。

穆北瓜的箭弦上,搭着两支铁箭,他的右手把拉满的弦弓轻轻一放,箭头贴着草尖快速飞行,发出和风一样的声音,让大地和草鹿一起震惊。草鹿是最为小心翼翼的食草动物,由于它无力抵抗任何强大的肉食者和猎人的弓箭,它养成了世界上最好的听觉和最快的速度。无论任何时间,只要草鹿出现在草场里,除了低着头吃草,就是抬着头倾听。穆北瓜的箭头制造出的声音,让草鹿迷惑了,当它刚刚分辨出来临的风声带着杀机的一瞬间,一个铁箭头就狠狠地扎进了它的头颅,另一个铁箭头深深地扎进了它的胸膛。草鹿最后一声哀鸣,能够令许多人忧伤万分,也能够让猎人十分容易地找到它的尸体。穆北瓜顺着他的箭头走过的道路,寻找他的战利品。在他的箭头并行的两条直线旁边,被射落的草叶纷纷飘落。这些草叶,是对草鹿生命的祭祀,是一个猎人对于草鹿的祭奠。

穆北瓜找到草鹿,跪在地上,对着草鹿叩了三个响头,说:“不怨你,不怨我,就怨没肉下酒喝。”穆北瓜拔出扎在草鹿身上的铁箭,把箭杆和箭尖埋在草鹿倒地的地方。一支箭只能够用一次,不能够用同一支箭去第二次射杀猎物。穆北瓜严格遵循猎人应该遵循的规矩,也算是对于猎物无奈的尊重。穆北瓜射杀了一只草鹿之后,最少十天以内不去射杀新的猎物。他的酒碗旁边,在十天以内,就会摆上一盘草鹿肉佐酒。穆北瓜品着自己酿造的老酒,能够听见一只草鹿在哀怨地鸣叫。

在灞上,射猎的穆北瓜,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经常练习箭法,以免自己的手艺生疏。穆北瓜是暗杀者,是弓箭狙击手。某一个人,要除掉自己的敌人或者是仇人,而又不能亲自出面的时候,就想起了穆北瓜。他居住在一个深深的巷子里,平时没有几个人拐弯抹角到巷子的深处寻找一个叫穆北瓜的猎手。只要有人在暗夜里敲响穆北瓜的门,就是一个需要暗杀者的人。

穆北瓜的房墙很厚,门也很厚,而且没有一个窗户。穆北瓜房子里的光线,依靠屋顶很巧妙的预留着的漏光洞,无论在一天的任何时间,都会有几缕光线照射进屋子里。别人一旦走进穆北瓜的房子,都惊奇万分,没有窗户的房子,怎么会这么明亮呢?穆北瓜自己修建的房子,很适合暗杀者居住。暗杀者大多死于暗杀,他们暗杀了别人之后,自己就成为了一个被暗杀的对象,不得不经常躲藏在自己的房子里。建造一座抵御暗杀的房子,就成为暗杀者一生里最大的梦想。穆北瓜完成了他的第三次暗杀之后,就修建了这座房子。除了在射猎的时候,他心惊肉跳地把自己猪一样圈在这座厚厚的房子里。

暗黑暗黑的夜里,穆北瓜居住的巷子简直是一口很深很深的黑井,只要有一个人无意间走进来,就会掉进黑暗的井底而不能自拔。黑暗的屋子里,点亮一盏豆油灯,穆北瓜离所有的人都近了。因为黑暗笼罩了一切,并且给每一个人的都很公平。暗杀者是一只蝙蝠,逃离了白天,却披一身夜色,走进了黑暗。在黑夜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走进了自己的房子,过着和穆北瓜一样的生活,但是,他们不是暗杀者,他们的内心十分平静,而穆北瓜是暗杀者,他的内心被暗杀搅动得支离破碎。面对一碗老酒,一盘鹿肉,穆北瓜逃进了一个空空洞洞的世界。

沉闷的敲门声回荡在房子里。其他的敲门声没有这么沉闷,因为其他的门都没有暗杀者的门这么厚重。“咚”一声,又“咚”一声,像是一把铁锤敲打在土地上,或者是一把铁锤敲打在老榆树上。穆北瓜听见了敲门的声音,依然坐在木椅子上喝着浑黄的老酒,吃着草鹿的头蹄。敲打的声音更沉闷的时候,穆北瓜离开椅子,对着厚重的大门说:“右手伸进来,让我看看。”

门闪开一道缝隙,来人把右手伸进门内。穆北瓜一只手拿起伸进来的右手,看看手掌,又看看手背。穆北瓜熟练的程度,很似屠夫注视一只猪蹄。穆北瓜对自己说:“不是暗杀者。”

“把左手伸进来。”穆北瓜小心谨慎,有的暗杀者可能是一个左撇子。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命丧黄泉。他拿起伸进来的左手,抠抠上面的一个疤痕,又抠抠大拇指和二拇指之间捏和的地方有没有厚厚的皮层,是不是一个左手拉箭弓的人或者是一个左手握刀的人。

“不是。”穆北瓜推开厚重的柏木大门,对来者说:“进来吧。”

带着一丝夜色和一缕黑暗,来者钻进穆北瓜的大门,像一只青蛙,钻进一条长蛇的嘴巴里。豆油灯的光线,红红的、黄黄的,随着钻进门的风轻微地摇曳,像是长蛇嘴里红色的上腭与下腭。穆北瓜又切了一盘鹿肉,又温了一大碗老酒,摆在来者的面前。来者端起大碗,狠狠喝了两口,接连说:“好酒,好酒。”

穆北瓜说:“自己酿的,劲大,不拿头。”

来者夹几块鹿肉,用劲嚼嚼,鹿肉浓烈的香味充满了腮腔。来者吸了几口气,让香味顺着嗓子流到肚子里说:“草鹿肉,真香,真香。”

穆北瓜夹出一根鹿筋,说:“草鹿吃千山的草,喝万河的水,肉特别细腻,特别醇香。深秋以后,草鹿长肥了,是射杀它们最好的季节。这个时候,鹿肉里既有春天溪水边牛蒡子厚重的甘甜,又有夏天山谷里葶苈子清凉的甘甜,还有秋天山冈上野菊花带霜含露的甘甜。我是一个居住在深巷子里的暗杀者,暗杀的对象一般都是草鹿和大雁。我不想暗杀一个人,我也不想在黑夜里接待任何一个需要暗杀者的人。你需要暗杀别人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被暗杀的对象,你已经被另外一双暗杀者的眼睛紧紧盯着。”穆北瓜把鹿筋递给来者,说:“吃鹿肉,不如嚼鹿筋,这是鹿身上最香的地方,也是最壮人筋骨的地方。鹿筋嚼多了,就不想暗杀了。一个人,能够活着,能够伴着一盏豆油灯光嚼着鹿筋,哎呀,那就是人间的神仙啊。”

来者一边嚼着鹿筋,一边对穆北瓜说:“不是我有仇人需要暗杀,而是我的东家有仇人需要暗杀。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有那么大的仇人。有大仇人的人,是世界上混得体面的人。我们没有大仇人,我们就永远是别人的工具,别人需要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别人需要我寻找一个暗杀者,我就踏着夜色,蹑手蹑脚走进暗杀者居住的小巷。不仅我一个人如此的微小,就包括你——这个暗杀者,也和我一样的微小。你的弓箭射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候,就决定了你永远是一个微小的人。高傲的人蔑视别人,却不去射杀别人。只有我们这些微小者,才会具体地去面对直接的暗杀,去挣这一份世界上最令人发指最令人费解的金银。我走进你的房子,喝上你酿造的老酒,吃上你射杀的草鹿,给东家联系上一个暗杀者,我就拥有了东家给予我的足够我花费一生的金银。你也是如此,你假若完成了这一次暗杀,你拥有的金银和我一样多,或许比我还要多。但是我们是在花费别人的生命,我们是在花费我们丧尽天良的粗暴和无耻。你是一个暗杀者,这是你的职业,而我呢?是一个东家相信的人,是一个低三下四的投靠者。东家连暗杀这样的事情都依靠我来实施,我还是一个人吗?但是,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永远也走不出自己对于自己清醒的认识,他在内心警告自己不该走这条路,但双腿却被金子银子追赶着,义无反顾地走上一条不归路。”来者喝下一大碗老酒,两眼红茫茫的,他把碗递给穆北瓜说:“再来一碗。”

穆北瓜说:“你已经不能够再喝了。”

来者说:“你这个暗杀者,没有酒了,我也就不喝了。我把东家的定金给你,金条十根,事情完毕之后,还有二十根。五天之后,你埋伏在西城的城垛里,我们一行七人,六个人穿着和我今天一样的衣服,只有一人穿另外的衣服。你是灞上出名的穆一箭,到时候就看你的了。”来者从长衫里掏出一个油蜡纸包,放到桌子上。纸包和桌子撞击的声音很沉重很实在,穆北瓜听出,那是金条发出的声音。无论任何人,一旦听到那个声音,就会忘记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就会铤而走险。

和他的来一样,他走的时候,依旧是没有一点声音。他的脚步踏在地上,很像是棉花落在地上。穆北瓜不知道来者姓甚名谁,他也不愿打听来者姓甚名谁,因为无论谁都不会让一个暗杀者知道自己的姓名。穆北瓜关上大门,拆开跟了他很久的桑木弓箭。箭弦被放在豆油灯火上慢慢地烧毁了,房屋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牛皮绳子燃烧后浓烈的煳焦味道。桑木弓箭被他扭折为三截,填进了正在燃烧的锅灶里。蓝色的火苗扑出灶膛,舔食着锅台的边缘。箭镞装在一个牛皮袋子里,每一个都裹着一层蜡油纸,以防生锈。牛皮袋子和蜡油纸也被填进灶膛,箭镞在牛皮袋子和蜡油纸燃烧的蓝色火苗里,悄悄地改变了颜色。一个暗杀者所赖以生存的武器在燃烧里消失殆尽,他的一切也就燃烧殆尽了。一个暗杀者,哪一天是他最后的终结呢?哪一天能够金盆洗手,彻底放弃暗杀的结局呢?

一个暗杀者,总不能够在临死的那一天,还背着一把弓箭,拿着箭镞去瞄准一个生命的头颅。你不终结自己的暗杀生活,你永远就是一个暗杀者,你的儿子和孙子也永远是一个暗杀者。暗杀者终日生活在黑暗里,那不是一个人的生活,而是一只猫头鹰的生活。可我是一个人,我的儿子和孙子也是人,他们应该体面地生活在村庄和街道,而不是生活在洞穴一样的巷道的尽头。他们应该生活在白天,而不是生活在暗夜里。结束暗杀者的生活,就是从暗夜悄然来到黎明,从猫头鹰与蝙蝠的生活还原为人的生活。穆北瓜很早就想结束自己的暗杀生活,总是缺少一个契机,缺少一个外在推动。今天,从来者无意的语言里,穆北瓜找到了自己应该终结暗杀生活的勇气,找到了一个暗杀者结束暗杀生活毅然决然的力量。几年前,穆北瓜来到灞上,成为一个暗杀者;今天,他要趁着夜色离开灞上,结束暗杀的生活。天亮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暗杀者,他的女人也就不再是暗杀者的女人。

一匹红马和一匹白马带着穆北瓜和他的女人,还有几年来在西安城里积攒的细软,还有无名的需要暗杀者的东家预付的十根金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西安离开了灞上。晚秋的夜风无尽的凉意,在他们的马蹄下破碎;灞上的石榴树园黑幽幽的剪影,在他们的马蹄下破碎;他们暗杀者的生活,也在他们的马蹄下破碎。一弯残月,挂在西安城垛的青砖上,很瘦很冷。穆北瓜说:“离开灞上,就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