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石榴递给母亲,这就成了秋天里父亲和母亲的一个生活仪式。每一天,父亲都要看看石榴树上有没有红石榴,要给母亲夹一个石榴。母亲吃石榴的时候很满足,红色的汁液在她的脸颊上流淌的一瞬间,她就把自己视为穆寨一个院落里的皇后。母亲吃了许多石榴以后,一个女人应该拥有的红色开始短暂地出现在她的脸上。秋天的雨季来临,母亲和父亲领着儿子们坐在荷塘边的傍晚,母亲脸上的红晕就是院落的石榴带给她的。母亲说:“青蛙是这样叫的——你妈黑,我妈白,咱俩换换吧?你不,我不,你不,我不。”
同样是青蛙的叫声,父亲的理解是带着乡村男人的刀客情结,而母亲的理解却是母性与人性的融合。儿子们也更倾向于母亲的理解,他们跟着母亲重复着关于青蛙的童谣。他们很快就会忘记父亲的童谣,而母亲的将永远铭刻在他们的记忆里,在许多年之后,当他们也成为父亲时,这些童谣会自然而然地流传给自己的儿子,流传给自己的孙子,让村庄的智能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就像村庄的河流默默地流经村庄的土地。而一个人的父亲和母亲就是一条智能的河流,无论在任何时候,都默默地浇灌着儿子们的心灵的土地。
我本来应该是第七个儿子,在岁月的某一天忽然站到六个哥哥的队伍里,老天爷却没有赋予我生存的权利和生命的权利。我在母亲肚子里的日子,母亲已经气息奄奄,我的生命与她的生命悬于一根微弱的丝线上,只要病魔轻微地进攻母亲,我们两个就会看到阎王的小鬼在一个很厚的姓名簿上寻找我们的名字,大声喊叫我们到阎王殿去。那里的小鬼们,眼睛里流出绿色的光,他们喊你姓名的时候,得意忘形手舞足蹈。
要生下我的那个秋天,石榴结得特别稠密,红得特别早,不用夹竿,母亲伸手随意就能够摘下一个红鲜鲜的石榴。往年,一个石榴母亲很快就吃完了,今年,母亲拿着石榴,慢慢地抠出一个石榴籽,放在嘴里有气无力地嚼动着,吮吸着石榴籽上的红色汁液。似乎石榴籽粒就是红色的宝石,她一旦吞噬下去,就再也不会生出新的。院落里的石榴树,也成了母亲的倚靠。她缓慢吃着石榴籽的时间里,必须要靠在石榴树上,不然,她柔软的身体就要瘫痪在地。母亲的骨头软了,母亲的脊椎软了,母亲的支撑点软了。母亲倒下去,就再也站立不起来了。母亲假若是一棵石榴树该多好啊,一年四季挺立在院落里,任微风轻吹,任细雨湿润。枝头上的果实熟透了的日子,儿子们围着石榴树歌唱民谣。那一个个红红的石榴,就是母亲的星星,闪烁在秋天的夜空。
深秋,石榴树上的石榴摘完了,叶子也一片一片飘落,热闹的枝头冷清了,浮华的枝头寂寞了。只有留在枝头最高处的三个石榴,还在阳光的抚慰里红红的,流溢着芳香与甘甜。凉凉的秋风吹过山冈上的黄枫树,一夜之间,漫山遍野都被秋风浸染得金黄金黄。在穆寨河发源地居留的几十只鹳鸟,经过一个夏天和秋天,已经繁衍到二百多只。树叶发黄的季节,鹳鸟们就要顺着穆寨河飞翔到鹳河的上空,接着飞翔到丹江和汉江,而后到长江流域的一片水域度过漫长的冬季。鹳鸟是留恋故土的,它们向南方飞翔的时候,总在自己繁衍的地方逗留了再逗留,把它们白色的身影留在北方的山水之间。它们飞越穆寨河短短六十里的路程,大概需要六天时间。河流两岸的村庄、田野、树林、草滩……只要是夏天和秋天它们栖息过的地方,鹳鸟都要成群地落在那儿,拍着翅膀轻叫,回味它们曾经的生活。到了明年春天它们再飞回穆寨河的时候,二百多只的队伍就只剩下一百多只甚至是几十只了,一半的生命都消失在迁徙的路途上。因此,每一次迁徙对于鹳鸟来说,就是一次对于故乡的告别。它们春天飞来的时候,叫声是亲切的温馨的,而到晚秋飞离的时候,叫声是幽怨的哀伤的。特别是背对着夕阳,在穆寨河的傍晚徘徊的时刻,它们的叫声里饱含着被季节的双手撕碎的悲怆。
穆寨河两岸的村庄,在鹳鸟即将离开的六天里,屋顶和房檐上不时有鹳鸟栖落。穆寨的人们接待客人一样接待即将离开穆寨河的鹳鸟们,他们不惊动这些白色的精灵,尽量让它们在自己的院落里多停留一些时间,因为它们一旦离开,需要五个月才会飞回来。没有鹳鸟飞翔的河流是多么的寂寞啊,没有鸟声的田野是多么的荒凉啊。特别是在冬天,一切都失去了它们原来的色彩,一切都是灰茫茫的,假若有一队鹳鸟飞过,洁白的翅膀会给冬天的乡村带来多少明亮的惊喜啊。
鹳鸟飞进院落的那天,母亲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九只鹳鸟先是落在屋顶上,梳理身体掉下的羽毛,羽毛轻飘飘落在院落里。接着,它们伸开洁白的翅膀,落到石榴树上。一只鹳鸟摇动树枝,一个火红的石榴摇摇晃晃地裂开了,露出红色的籽粒,流出果实的芳香。鹳鸟们接受了季节的恩赐,三只鹳鸟围着一个石榴,轻轻地啄食。三个石榴,九只鹳鸟,一座院落,一片蓝天,雅致又精巧。石榴红红的,鹳鸟白白的,有趣又诙谐。母亲是读过书的女人,她明白马致远的《天净沙》不是杜撰的,而是元朝一个真实的风景。自己院落的秋天风景,一点也不比《天净沙》逊色,只是乡村的人们没有马致远的才情罢了。九只鹳鸟啄食完三个留给鸟儿的石榴,对着院落叫了几声,飞走了。母亲注视着空空的院落,内心空空荡荡的。远去的鹳鸟,驮走了院落的极致之美,而把绝望留给了院落和生性忧伤的母亲。母亲望着鹳鸟消失的影子,凄怆地独立在院落里。
一条河流拥有自己的鸟群,穆寨河的鹳鸟就仅仅是穆寨河的,而不是其他河流的。它们在穆寨河流域徘徊了六天,就离开了河流两岸的村庄和田野,草滩和沙洲,向温暖的南方飞去。它们到了鹳河,没有停留,就与在鹳河上空流连忘返的鹳鸟们汇集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洁白的队伍,在蓝天上飞翔着鸣叫着。
鹳鸟离开我们的院落以后,一阵秋风吹来,石榴树上金黄色的叶子落满了院落。母亲的肩上头发上,也落满了石榴树的叶子。叶子刚刚被她苍白的手拍去,一会儿又落满了她的双肩。她仔细地择去头发上的叶子,一会儿树叶又给她戴上季节的花朵。忽然,秋风从门口吹进来,把金黄色的石榴树叶子卷起来,绕着院落打着旋儿。这是乡村院落里很少出现的龙卷风,忽然把母亲卷进风的旋涡,忽然又把石榴树卷了进去。母亲艰难地走上台阶,艰难地坐到黄枫木椅子上。石榴树叶一片一片围绕着母亲的椅子打旋儿,把母亲圈到一个金黄色的圈子里。母亲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龙卷风是在田野里刮的,是在稻场里刮的,是在河滩里刮的,忽然刮进我们的院落,是要把我卷走呢,还是要卷走我的命呢?”
龙卷风有点通灵,旋转着离开台阶。母亲听到龙卷风在同她对话:“夏秋凉,龙卷风的旋转没有目的,龙卷风卷走的都是尽数已到的,龙卷风卷走的都是一个季节的残枝败叶,龙卷风卷走的都是奄奄一息的生命。”
“我就是奄奄一息的生命,你们要卷走我吗?”母亲问。
“龙卷风是摧枯拉朽的风,只要是奄奄一息的,就要被带走。”龙卷风答。
母亲的眼泪贴着耳根流淌,龙卷风能够听见母亲眼泪落地的声音。母亲说:“我已经是奄奄一息的人,但我肚子里的儿子是一个强大的生命,他不应该被你们卷走。”
龙卷风问母亲:“这是你的第几个儿子?”
“第七个。”
“够多了。大地上已经挤满了你的儿子,已经挤满了由于你们贪得无厌而带来的儿子们组成的男人群体。大地上的起义、战争、离乱、逃亡、匪患、抢劫、杀人、放火、谋杀、暗杀、阴谋、勾结……都是男人太多的缘故。夏秋凉,你已经有了六个儿子,已经给天下带来了许多恩怨和仇恨,你愿意让天下的恩怨和仇恨更多一些吗?”龙卷风问母亲。
母亲说:“一个女人,她给大地带来了自己的儿子,这不是她的罪过。男人们除了给天下带来战争与阴谋、恩怨与仇恨,同时也给天下带来了智能和聪明、创造和永恒。天下最深厚的情谊,是男人们建立的;天下最华丽的诗篇,是男人们抒写的;天下最深邃的思想,是男人们产生的……每一个儿子,都可能给世界带来一把利剑,他既在战场上厮杀建立功勋,又可能暗杀与滥伤无辜。尽管我的儿子也是如此,我还是愿意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让他看见天空和田野、河流与大地。”
龙卷风说:“大地永远存在,天空永远存在,来到世界上的男人,都要看到世界上的一切。你的第七个儿子看不到的,其他的儿子还要看见。男人们和女人们生生不息,他们都要看见世界的存在。”
龙卷风说话的声音停息了,它在我们的院落里盘桓,把它能够卷起来的东西,全部吮吸到它的旋涡里。鹳鸟梳理的羽毛、遗弃的白茅草绳子、挂在墙上的几串辣椒、几把黄枫木椅子,都在龙卷风里旋转。最后龙卷风围着石榴树旋转了七圈,先是把树枝旋转得离开了枝干,然后喀嚓一声,树干从挨着土地的地方整齐地断裂,訇然倒在树下的青石板上。石榴树倒下之后,龙卷风停止了,被龙卷风卷起的一切,全部落在院落里。石榴树倒塌的片刻,像一个姓穆的老人,面对突然而来的灾害,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只能忧伤地哀叹一声,就迅速地倒塌了。那天,父亲和他的六个儿子在穆寨河捉一种叫红花翅的野鱼,石榴树倒塌的时候,父亲站在河流的中间,他看见随着龙卷风的消失,石榴树也消失了。父亲说:“石榴树四百年了,就这样忽然倒塌了,我们穆家的不幸或许就要来临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和离开这个世界的。龙卷风卷倒石榴树的一瞬间,母亲在院落的台阶上提前生下了我,我还没有哭出声音,我还没有睁开眼睛看看穆寨的天空和自己的院落,母亲就和石榴树一样,訇然倒塌了。石榴树的倒塌还发出了抗争的声音,而母亲的倒塌却是无声无息的。人在死亡的时刻,真的不如一棵树。倒塌的母亲把我压在她的身体下面,扼杀了我的哭声和笑声,我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世界,离开了穆寨。石榴树生存了四百年,死了;我还没有生存一天,也死了。
石榴树倒塌在院落里。
我和母亲倒塌在台阶上。
我离开了我的身体,我在村庄的上空游荡。
我和母亲一起被埋葬在穆寨老穆家的坟园里,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树林。
树枝和树叶经常在微风中歌唱,我在坟墓里听风的聒噪。
我就这样,成为第七个。
我就这样,成为一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