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的夜风吹到院落里,石榴树的叶子流动着细碎的响声。半圆的月亮挂在天空,银色的月辉流泻在石榴树的叶子上,斑斑驳驳地落到地上。院落里,洒满了月色的银圆。儿子们沉浸于父亲的智能演绎出的乡村故事里,狼一会儿阴险狡诈,一会儿又知恩图报,这在他们的内心里形成了难以解释的悖论。豌豆问父亲:“爹,狼对你会不会像对黄疯子一样好?”
“不会。我打死了许多狼,狼们恨死我穆天虎了。”父亲说。
“你以后还打狼吗?”
“还打。”
“为什么呢?”
“为了给你们缝制狼皮大衣。”父亲说,“不再说狼了,我给你们出一个谜语。”
三个小儿子已经睡着了,三个大儿子睁大眼睛看着天空,听父亲给他们出谜语。父亲说:“没手没脚会开门。”
三个儿子问:“完了?”
父亲“嗯”了一声。
“是老鼠。”
父亲说:“不是,老鼠有爪子,爪子就是老鼠的手和脚。”
“是狼,它们用头把门拱开。”
“不是。狼有四只手呢,前面两只,后面两只。”父亲说。
“是锛桩。‘嗵’的一声,门就开了。”老大豌豆说。
“不是。锛桩一响,门就被打碎了。门打开的时候,是‘吱呀’一声。”父亲说。
老二豇豆说:“是声音。打雷的时候,大门自己会被雷声震开。”
“不是。差一点儿,干挤眼儿。”父亲说,“快了,快了,快接近谜底了。”
一阵风吹来,院落里凉凉的。石榴树的枝叶被风吹动着,发出细碎的响声。老二坐起来,对父亲说:“爹,是风。”
“老二啊,是风。”父亲说,“还有一个谜语,没油没火会照明。”
老大豌豆说:“是太阳。”
老二豇豆说:“是月亮。”
老三绿豆说:“是星星。”
父亲说:“是太阳,是月亮,是星星。”
老二豇豆说:“爹,是月亮。太阳出来,地上亮堂堂的,就不需要照明了;太阳落山了,月亮出来了,才是照明的;星星在夜里出来,不明不亮,星星不会照明。爹,是月亮。”
父亲说:“老二啊,所有的事情哪有那么清楚的。你的对,对的准确率高一些;他们也对,对的准确率低一些。好吧,我们睡觉吧。”
六个儿子和父亲在微风里睡去。老二在梦里还说:“爹,是月亮。爹,是月亮。一个谜语,只有一个谜底。爹,是月亮。”微风穿过院落,穿过村庄,把老二的梦话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八月,鹳鸟沿着长江沿着汉江沿着丹江逆流飞翔。到达鹳河时,它们的翅膀湿漉漉的,羽毛上沾满了南方天空的雨滴。它们其中一个飞翔的部落,每一年都会飞回穆寨,几十只甚至上百只沿着穆寨河一直向发源地飞去。鹳鸟的翅膀雪白,羽毛雪白,落在河洲上,金色的沙滩也雪白雪白的。穆家的儿子们从枫杨木的大门里钻出来,大声喊:“爹,白鹤飞来了。”
父亲走出院落,听见鹳鸟在河洲上鸣叫。他领着儿子们穿过村庄外面的枫杨树林,穿过一大片荒草地,到河洲旁边看鹳鸟。父亲说:“咱们叫它白鹤,书里叫鹳鸟。穆寨河流淌到鹳河里,那儿的鹳鸟更多,河流就叫作鹳河。鹳鸟从南方一直朝北飞,我们这儿秋天的雨季就到了。鹳鸟喜欢雨水,它们追着雨季飞。”
六个儿子对着沙洲喊:“白鹤,白鹤,你飞吧!”
鹳鸟们挤满了沙洲的边缘,对着河水梳理羽毛,它们不理睬他们的叫喊。
六个儿子把双手握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大声尖叫:“白鹤,白鹤,你飞吧!”
一缕阳光穿破云层,斜斜地照射到沙洲上,鹳鸟们的羽毛白得晶亮。它们火红的鸟冠,像一颗宝石,璀璨瑰丽。鹳鸟们忽然起飞,翅膀拍打河流,溅起洁白的水花。
鹳鸟们飞走了,沙洲上留下了它们梳理下来的羽毛。一地金黄,一地洁白。六个儿子望着鹳鸟消失在天空和河流交汇的地方,一个个都怅然若失。自己没有翅膀,自己不会飞,自己就永远留在原来的地方。
父亲蹚过河水,捡回许多鹳鸟的羽毛,分给他的儿子们。父亲把剩下的几根插在自己的领子上,对儿子们说:“鸟没有羽毛,飞不起来,人有了羽毛,也飞不起来。人在小的时候,特别想飞,特别想当一只鸟,拍打拍打翅膀,就离开了村庄,飞到了很远的地方。等到人成为大人,就不再想飞啊、跑啊了的,就只能留在村庄里,耕种自己的土地,耕种自己的菜园,修筑自己的院落。人不如一只鹳鸟,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假若鹳鸟会说话,它就会告诉我们,它从苏州飞来,它从扬州飞来,它从南京飞来,它从无锡飞来,它从汉口飞来,它从襄樊飞来……它飞过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去过。村庄的男人,就是村庄田野上或者是山冈上一棵会走路的树,他永远就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走动。儿子们,老子是不可能飞到远处去了,你们还小,你们要飞啊。”
六个儿子也把羽毛插在领子上,伸开双臂,做飞翔的姿势。在天空下面,在河流旁边,他们简直就是六只鹳鸟。
鹳鸟北飞,将穆寨带入秋天的雨季里。雨丝摇落,一根一根,明明亮亮的,一头在高高空中的云彩深处,一头在大地的河流上和小溪里。是谁拉开这么长的丝线,把天空与大地联系在一起,把村庄与云彩联系在一起?村庄中间的荷塘里,藕盅里除了装满了莲子,还装满了秋天的雨水。荷叶的边缘开始发黄,宛如乡村戏班小丑的绿色帽子镶上了一条金边。天色将晚,荷塘成了青蛙的乐园。它们鼓起肚子,声势浩大的声音聒噪着村庄。荷塘边沿,摆放着一排大石头,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石头上的纹路显示得一清二楚。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儿子们一个人拥有一块石头,排成一排坐在村庄秋天歇雨的傍晚。父亲说:“你们听,青蛙的叫声是这样的——大刀客,你敢来?我扛锛桩来。雨来,风来;明来,黑来。”
一个儿子说:“爹的锛桩瞄得准,大刀客,不敢来;小刀客,不敢来。”
儿子们羡慕父亲的锛桩,没有锛桩,就没有父亲在村庄里的尊严和威风。
秋风飒飒的,吹着母亲的脸颊。母亲生了一个又一个儿子之后,愈来愈瘦弱,愈来愈苍白。假若长时间站在秋风里,很容易被很小的秋风吹倒。虽然母亲气若游丝,有儿子在她的面前坐着,她微笑的脸膛上依然泛起了红晕。她被祖父赢来到穆寨后,一次也没有回西峡口,她不想见自己的父亲,不想见儿时的童伴。她生第四个儿子蚕豆的时候,她的父亲牵扯官司在巡检司的院子里吞砒霜死去,鼻孔喷射出来的污血溅满了巡检的脸膛,顺着脖颈流到巡检的丝绸内衣上。巡检抹拉去脸上的血污,指着夏秀才说:“夏秀才,你赌博输了房子,又输了官司,与我有何关系,竟然血喷我身,血溅我脸,让我堂堂巡检,有何面目见西峡口的百姓!”
夏秀才把自己的所有都丢在赌场里,当最后一座房子也属于别人了,他就选择了一种不同于西峡口人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巡检洗干净满脸的血渍和一身官服,没有几天,就被罢除了,罪名是欺负西峡口的夏秀才。巡检离开西峡口回苏州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巡检司的院子里长叹:“夏秀才,你毁了我一世的功名啊!”
母亲知道她的父亲夏秀才去世的那天,四儿子蚕豆刚刚满月。母亲梳了梳一个月来没有梳理的头发,对父亲说:“天虎,我们上西峡口,到我父亲的坟墓上看一看。”
父亲借来唐家的马车,拉上母亲和他的四个儿子,到西峡口祭奠夏秀才。母亲和儿子们第一次坐马车,乡村的道路尽管坑洼不平,也颠簸不去他们新鲜的感觉。路两边长满了牛蒡子,开放着蓝色的佛塔一样的花朵,流溢着微微的甘甜。两条瘦瘦的车辙下,覆盖着车轮永远也碾压不倒的车前子,车轮刚刚碾压过去,它们马上又挺立起来。道路的一边是绿色的山冈,另一边是绿色的河流,加上路两旁的老柳树绿色的枝条,马车就在绿色里前行。车轮是老栎木打制的,上面钉满了粗粗的铁钉,碾压在路面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车轮上沾满了碾碎的草叶,绿色的汁液把车轮染绿了。老柳树的枝条伸到马车上,拂着人们的头颅,亲切又体贴。三匹大马的脖子上,戴着黄铜铃铛,叮当叮当的声音飘散在田野里。坐上马车,摇荡在乡村的道路上,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儿子们第一次离开穆寨,又是坐着马车,他们惊喜又新奇,一个个“嗷嗷”轻唱着。母亲在西峡口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西峡口到更远的地方,嫁到穆寨,是她第一次走到最远的地方。她的心情与儿子们一样,轻松地哼起了她童年时期的小调。
他们的马车一直走到西峡口东面的山冈上,那儿有一个地方叫夏家凹,夏家的墓园就在一个小小的山弯里。他们找到夏秀才的坟墓,谁都没有哭,只是默默地站立着。母亲说:“爹啊,你再也不会赌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你可以赌的东西了。”
父亲爱怜地对母亲说:“秋凉,人死不记仇,何况他是你的父亲。”
母亲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儿子们,你们要记住,外爷埋的地方叫西峡口莲花寺岗西夏家凹。长大了,到了清明节,来给你们的外爷上个坟,烧张纸钱。活着的人对于死去的人,就只剩这一个尽心的地方了。”
母亲从西峡口回来,就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神韵。她生下老五扁豆、老六刀豆以后,在自己的院落里,简直就是一个幽灵——轻轻地走路,轻轻地说话,轻轻地吃着秋天的石榴。母亲特别爱吃石榴,第一个石榴开始发红,母亲就喊父亲:“天虎,把那个红石榴摘下来。”
父亲拿起一把镰刀,把一根竹竿破开一小节,做一个夹竿。夹竿伸到石榴树上,够到那个红石榴,轻轻夹住,轻轻一拧,石榴就离开枝头,留在夹竿上。父亲把石榴掰开,闻闻石榴的味道说:“酸酸的,甜甜的,秋天的第一个石榴就是这个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