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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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吴凤山坐到狼皮毯子上,声音柔弱得如同一个有气无力的女人:“明祖,我走上刀客这条不归路,和你一模一样。西峡口天隆泰的东家是个没有种子的男人,却娶了五个姨太太。第四个应该是我的老婆,但是天隆泰的东家轻轻张了张嘴,这个年轻的女人就成了他的四姨太。我父亲是一个血性十足却没有抗衡力的男人,只会昂起头颅公鸡叫鸣那样骂人,他天天到天隆泰的字号里大骂,到天隆泰的码头上大骂,有的时候,跳上天隆泰装满桐油的船上大骂。结果骂了四个月,就被人暗杀了。尸体被装在一个麻袋里放在我们家门前,麻袋上还写着天隆泰的字号。一个字号做大了,银圆堆积如山了,金条装满仓库的箱子了,东家就和巡检司的巡检一样,在西峡口是没有人敢惹的。我在那年冬天就成为一个刀客,凭着一把大刀和一杆锛桩吃饭。所有的字号掌柜都是我的仇人,所有拥有一百亩土地的人都是我的仇人。我的一生就陷入了深深的复仇泥淖里,完全失去了拔出双腿的可能。我在西峡口人们的记忆里和生活里,就完全是一个浑身长满绿毛的刀客和妖精,完全是一个嗜血和嗜杀的恶魔。我的名字在傍晚是西峡口字号东家噩梦的全部,是西峡口拥有一百亩土地者噩梦的唯一来源。我的弟兄们没有一个是白天干活,他们都是天空中的夜鸟都是猫头鹰,专门在暗夜里忽然之间出现在字号东家的大院里或者是仓库里,搬走我们需要的东西——金条和银圆、粮食和盐块、大烟和茶叶、玛瑙和白玉……

他们没有一点声音,他们没有丝毫反抗,他们需要我们刀下留情,他们需要我们兵不血刃。应该说,我的首要敌人是天隆泰的东家,但是,我一次一次饶过他的性命。我只要他的银圆和从汉口拉回来的西峡口从来没有的东西,让弟兄们在深山里过上像西峡口的东家一样的日子,在牤牛洞里过上只有东家和巡检才能过上的生活。天隆泰是西峡口第一字号,它就是我们生存的第一仓库。我的弟兄们人头挂在刀刃上,性命拴在锛桩上,说死就死了,你让他们享受享受,死了也瞑目。前几年,牤牛洞的弟兄们想看一品红的戏,我说咱请不来,就抢。但是有一条,我们只看她的戏,不许碰她的身子。我们是刀客,我们要隐忍许多东西,特别是女人。你不学会隐忍,就会丢掉性命。一品红在穆寨唱河南最为有名的曲剧《卷席筒》的夜里,我们把她抢到了牤牛洞。第二天夜里,弟兄们把一品红领到我的石窟里,让我把一品红干了,我摇摇头把她送出去。唱戏的人啊,生活与刀客极其相似,流浪如风,没家没业,我不欺负比刀客软弱的人,我不睡和我命运相似的女人。一品红在牤牛洞大唱三天,弟兄们听过瘾了,我们就把一品红送到穆寨的戏楼外面,递给她一个绿色的红木盒子,里面装了一枚玛瑙戒指。

西峡口的人都传说一品红的玛瑙戒指是巡检送的是天隆泰的东家送的,那都是假的,那是咱们牤牛洞的弟兄们送的。那枚玛瑙戒指是从哪里来的?是我们的弟兄从天隆泰东家四姨太的手上卸下来的。四姨太戴着,就天隆泰的东家一个人看,一品红戴着,西峡口的男人都看见了,那才叫物有所值啊。因而,我只要活着,就不会杀天隆泰的东家,我让他活着一天,就知道还有一个男人叫吴凤山,是西峡口北山的刀客,是西峡口第一刀客,他从不给任何人打招呼,总是不期到达,搬走属于他的东西。一个男人最大的不愉快就是知道自己的敌人活着,自己的敌人注视着自己,自己的敌人甚至会在任何一天结束自己的性命。天隆泰的东家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的内心痛苦万分,又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倾诉,他活着,一点不比一个当刀客的男人轻松,他的身体上背着一个永远也卸不下来的沉重的包袱。我们刀客不去杀他,就凭着这个包袱,也会把他压为一个活着的肉饼。他娶走了我的老婆当四姨太,本来是要娶回一个男人的快乐,却娶回了一个男人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忧伤。这就是我的复仇之道:别人叫我一天不愉快,我叫他一辈子不愉快;别人用锛桩击毙我一次,我就要用锛桩击毙他一百次;别人在我的头颅上砍一个刀痕,我就要在他的头上砍一百个刀痕。一个男人心死之后,疯狂的复仇就是他唯一的财富,他背着自己的财富,一直向死亡走去,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回头。最后认识他的人指着他的尸体说,这个男人,是一个杀人的妖魔。这就是他留给世界的唯一的东西。我吴凤山就是这样的东西,而不是一个人。”

明祖说:“吴爷,我听不懂。你是秀才,我只读过三天书。我们村庄对面有一个大庙,每天早上有一个老和尚撞响一口大钟,接着就念经。有一个没有娶过老婆的男人每天早上都去听老和尚敲钟和念经,时间长了,老和尚问这个男人:‘你想来当和尚?’这个男人对和尚说:‘我不是想当和尚,我是想把铜钟砸碎。’和尚问男人为什么要砸碎铜钟,男人说:‘一是每天早晨聒噪得我睡不着觉,二是拿到西峡口换一个铜盆。’吴爷,我听你说话,就像村庄的男人听大庙里老和尚敲钟和念经。”

吴凤山惨白的脸颊上流露出动人的笑容,他说:“明祖,你有悟性。许多人读过书,但是没有悟性。你听不懂我的话,你能悟我的话。咱们刀客,虽然有一把大刀,杀来砍去的,但我们仅仅是天下的客人,别人让你住一宿你就住一宿,别人不收留你,你就要马上走人。别人把你安置在客房里,你就是客人;别人把你安置在马棚里,你就是牛马。许多人都把你当客人看待,你就永远离开了人群,离开了一个人需要的真正的亲热、真正的同情、真正的友善。我们是刀客,我们用刀和锛桩与别人的生命摩擦,我们就是别人恐惧的客人。别人笑脸相迎我们的时候,内心却在诅咒我们;别人为我们端来大酒大肉的时候,内心却想用砒霜毒死我们。我们在世界之外孤零零地活着,却要到世界上去寻找我们活着需要的一切,我们的一生就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危险,充满了莫名其妙的陷阱,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大富大贵,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大起大落,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死亡悲哀,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生存愉快。

只要是一个人,他的生命存在就是不可预测的,而我们刀客的生命存在,更是这样充满了不可预测的突然和变量。我们早上跳下床穿上自己的布鞋,不知道晚上还会不会穿着自己的鞋回来;我们晚上脱了自己的布鞋睡觉,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自己还会不会再穿上自己的布鞋到外面游荡。我们两个正在说话的时候,可能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正在纠集人马,来端掉我们的巢穴;我们正在说着我们的生命的时候,可能就有一个刀客为了首领的位置,用装满黑色火药的锛桩对准我们,只要他轻轻扣动扳机,我们就会命丧黄泉。我们的脚底踏着死亡,我们的双手摸着死亡,我们的头颅顶着死亡,我们的胸膛挨着死亡。我们的每一天都浸泡在死亡的泥浆里不可自拔,你越是用尽自己的力气想从死亡里逃脱出来,死亡的泥淖越是加快速度淹没你的头顶。当你的头颅完全被泥淖淹没,仅仅剩余一缕头发在大地上摇摆,你就结束了一个刀客的一生。谁也不会拉起你的头发,把你拯救出泥淖,给你一个新的生命。因为你是一个刀客,你的存在影响了别人的生命,你的存在会让许多快乐的生命变为鬼魂。你对巡检说你再也不会做刀客了,巡检不会相信你,你做刀客的经历是刻在骨头里的经历,除非把你的骨头全部剔除,换上牛的骨头,换上猪的骨头,不然,你就永远是一个刀客。你对你的父亲说你不做刀客了,你的父亲不会相信你,除非你重新回到你母亲的肚子里,再待上十个月,重新度过婴儿时代和孩提时代,不然,你永远不会把刀客的烙印从你的脸上剔除下来。

有一本书叫《水浒传》,我读了六遍。读第一遍的时候,讨厌宋江这个畏缩的男人,特别是宋江接受招安,我真想走回宋朝,走回山东的梁山泊,一刀砍下宋江的头颅。最后三遍是在牤牛洞读的,心境随着刀客生涯而改变。永远过杀人越货的日子,就永远处于恐惧之中,这毕竟不是一个人的全部。我想像宋江一样被西峡口巡检司收编,让弟兄们当一个光明正大的巡捕,白天在西峡口的大街上自由自在地喝茶,自由自在地看戏,自由自在地搂着自己的女人。我曾经给西峡口的巡检写了一个帖子,巡检看了两句,就说刀客永远是刀客,就像石头永远是石头。谁能让石头发芽开花结果,巡检司就收编吴凤山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秀才土匪。我也曾经给几个弟兄说过,他们都说天下所有的自由自在,也没有在牤牛洞自由自在。刀客的自由自在像风一样,想刮到哪里就刮到哪里,想在哪里停止就在哪里停止。我们想把山谷里的石头刮到山上,就把石头刮到山上;我们想把西峡口的石头刮到南阳,就把石头刮到南阳。我说宋江的招安有宋江的理由,弟兄们说招安就是找死,就是把弟兄们往西峡口巡检的杀锅上送。宋江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宋江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明祖啊,我就只有听从弟兄们的,在牤牛洞终其一生。死了就是死了,和一棵树死了一样,和一头狼死了一样,和一只蚊子死了一样。我是一个秀才啊,我想求得一个体面的死啊!”

明祖说:“吴爷,我父亲经常说:该死朝天,不该死活一千。一个人生生死死,都是命里定好的。命里要你死得体面,你不想体面也不行;命里要你死得寒碜,你不想寒碜也不行。我祖父经常说,稀里糊涂,死了去。一个人,生下来的那天,就离死近了一天。世上有不死的石头,哪有不死的人。吴爷,你们读书的人,连死也要想来想去,我们没有读过书的人,连活都没有想过。想得多了,反而自己想糊涂了。还不如不想,过一天是一天,到该死的时候,腿一伸,眼一瞪,****稀软头梆硬,两个胳膊不会动。这就是我祖父说的稀里糊涂,死了去啊!”

明祖的石窟寂静了。

一个老刀客与一个新刀客在寂静里对视。

老刀客吴凤山说:“明祖,你不该是个刀客,你不该是个刀客。”

新刀客明祖说:“吴爷,我斗大的字认识不足一升,就只能当刀客。你是个秀才啊,是个在衙门里戴顶子帽的人,或者是在西峡口办学堂的人,你不是当刀客的命啊!”

两个刀客又沉默了。牤牛洞口的雪融化为水滴,一点一点落入小溪里。夕阳如金,雪水一样溶入溪流。它们寂静地流淌着,汇集到鹳河的水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