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至死也不明白狼怎么会忽然之间吃掉一个女人,会静悄悄地吃掉自己的第一个老婆。狼是野兽中间最老谋深算的家伙,它光临村庄的时候,没有一点一滴的声响。但是,女人是一个人啊,在死亡来临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要发出挣扎的声音。自己的女人为什么悄无声息地就被一头狼吃掉了呢?那是一个女人的命运定数,那也是一个男人的命运定数。一个女人注定要死在自己的婚礼上,这个定数她是逃不脱的。那次婚礼留给父亲的却是一个生命的迷茫,他一生中只要想起那次婚礼,头颅就剧烈地疼痛,额头上就滚动着黄豆那样大的汗珠,眼前就出现一群狼对着他嚎叫的影子。父亲十二岁的时候,喜欢追赶着乡村的货郎,学他叫喊的声音。货郎是一个老头,两撇花白的胡子向上微微翘着,随着他说话的声音,胡子轻微地抖动着。货郎出现在村庄里,一般是傍晚时分,夕阳照耀着他担子上红红绿绿的丝线,照耀着女人们用的发卡,远远看去,它们像是金子在闪闪烁烁。货担的另一头放的是冰糖与米糕糖,向整个村庄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货郎的声音很细很尖,具有很大的穿透力。只要他在村头一喊叫,村庄里的男男女女就在自己家的门口等待他的到来。孩子们羡慕货郎担子里的冰糖和米糕糖,追赶着货郎抽动着鼻子,闻着冰糖与米糕糖的味道。孩子们的追赶一般都是空空落落而归,没有几个父亲和母亲会满足孩子们的愿望。父亲是一个追赶货郎最远的孩子,货郎摇动着拨浪鼓,喊一声:“头发换针换糖了。”
父亲穆天虎也跟着喊一声:“头发换针换糖了。”
“换扎花的丝线绣肚兜的红线了。”货郎又喊了一声。
父亲又跟着喊了一声:“换扎花的丝线绣肚兜的红线了。”
货郎说:“穆天虎,你长大了是一个妨婆娘的家伙。说个老婆狼吃她,看中的女人水淹她,最后的老婆你不敢管她。”
父亲说:“货郎担儿,狼吃你,水淹你,你的老婆管死你。”
货郎说:“这是你的命,像一根丝线捆着你的手,缠着你的脚,想挣挣不脱,想逃逃不掉,想看看不见,想摸摸不着。”
父亲追赶着货郎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到第三个村庄时,夕阳落到山冈的后面,村庄的河流与土地都蒙上了一层苍茫的暮色。父亲在暮色里归家,两手空空如也。货郎没有因为父亲的追赶而馈赠给他一块冰糖或是一块米糕糖,他唯一得到的依然是弥漫在空气里的甜甜的味道,依然是挂在老榆树上的星星和一弯月牙。
父亲穆天虎的第一个老婆被狼吞噬的那年冬天,货郎冻死在一个大雪纷纷扬扬的夜里。货郎离开父亲的村庄朝另一个村庄走去,卷地风顺着村路吹倒了货郎和他的货郎担。货郎再也没有起来,在大雪里睡过去了。开始他看见七彩的丝线在他的货郎担上飞翔,后来他看见七彩的丝线在天空里飞翔,变为一条彩虹,从一个村庄铺设到另外一个村庄。许多追赶他的孩子们顺着彩虹走过去了,而他走上彩虹的时候,彩虹坍塌了,他跌落下来,落在雪地上。洁白洁白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给他盖上一条很厚很厚的被子。然后,他彻底睡着了,大雪从穆寨的土地上铺开,一直铺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冬天,父亲经常处于恍惚的状态。货郎冻死了,而他对于父亲命运的预测没有冻死,经常走进父亲的回忆里。有时候,一个人随意的语言,竟然是另一个人命运的谶言,父亲被那天傍晚货郎无意的语言困惑了。特别是一品红的尸体漂浮在鹳河的桐花水里时,父亲被一种莫名的物质所包围,父亲的坚硬被看不见的力量所软化。一品红,仅仅是戏里的女人,仅仅是自己眼睛注视的女人,仅仅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袄的女人,她的尸体漂浮在鹳河的桐花水里的时候,真的在冥冥之中和自己有联系吗?
父亲的最后一个老婆是祖父从赌桌上赢来的。
祖父是一个晚清的秀才,半个头颅刮得精光,半个头颅留着一根长长的辫子。他的手上经常捧着一册《诗经》,在发黄的书页里寻找《诗经》与西峡口的关系。一直到了老年,他才牵强附会地把“在河之洲”这四个字与西峡口的鹳河滩联系在一起。祖父是一个不安分的老男人,总想用秀才这个生锈的牌子在巡检那儿捞到一些东西,哪怕是巡检的一句褒奖,也会令他激动不已,更不用说巡检偶尔施舍的一罐杭州的龙井或是信阳的毛尖,他都会很精细地珍藏着,一个人慢慢享用,体味巡检的浩荡之恩。假若他一个人正在品味巡检施舍的茶叶时,有一个客人来访,他绝对不会用巡检赠予的茶叶给客人沏茶,而是用自己在西峡口买的粗茶。他发现了“在河之洲”的河洲就是西峡口之外的鹳河河洲之后,竟然毫不迟疑地到西峡口找到了巡检,说应该在鹳河中间的沙洲上建筑一个高大的亭子,就叫“之洲亭”。巡检说:“清朝的天下大得很,河流多得很,每一条河流的中间都有几个沙洲,每一个地方的人们都凭‘在河之洲’四个字就断定是《诗经》里的河洲,那么,从满洲里到广州府,从拉萨河到钱塘江,应该修建多少座‘之洲亭’啊!要浪费大清国多少银子啊!你不仅仅是西峡口的秀才,还是大清国的秀才,不说你为西峡口巡检司着想,也要为咱大清国着想,免得满天下的河流上都修建着‘之洲亭’。是吧,穆秀才?你想想,你在西峡口这么偏僻的地方,就能够引经据典证实‘在河之洲’的河洲就是我们鹳河的河洲,那么皇帝身边有学问的人多着呢,随便摸一把就是进士状元,他们说‘在河之洲’的河洲在大清国的每一条河流上,那修建不修建‘之洲亭’就是皇帝的事情,哪能让我这个小小的巡检决定这么大的事情呢?穆秀才,再说就是修建一座‘之洲亭’,那也是内乡的知县、南阳的知府先在白河上修建,先在湍河上修建,才能轮上我这个小小的巡检在鹳河上修建,是吧,穆秀才?”
祖父的学问被巡检否定,肯定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他对巡检说:“修建不修建‘之洲亭’,那是巡检老爷你自己的事儿,但发现‘在河之洲’就是我们西峡口鹳河的河洲,却是我一个秀才的事儿。发现是学问,修建是工程,这是两个根本不同的事情。学问是秀才做的,工程是巡检做的。对不对,我的巡检大人?”
“对,对。”巡检一边应付着祖父,一边就把围棋摆到巡检司院子里菩提树下的石桌上,说:“穆秀才,请吧。”
穆秀才不是巡检的对手,一会儿额头上就堆积起了汗水。巡检是豫西十三县的围棋高手,南阳知府、内乡知县都被巡检请到西峡口摆过擂台,就连知府的棋盘也是他回扬州的时候专门请人制作的。祖父穆秀才知道和巡检决战是自讨没趣。他就背上自己的《诗经》,坐船渡过鹳河,回穆寨了。祖父穿一件青衫,骑一头要倒的毛驴,挎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在右肩膀上,一副落寞的样子。毛驴在高低不平的乡村道路上信马由缰地走着,他在毛驴上哼哼唧唧唱着。边走边唱的老男人,就是流落在乡村的晚清秀才的标准形象。祖父喜欢苏轼的一句词“独骑瘦驴踏残月”,这或许就是苏轼为祖父这样的乡村秀才写的吧。
祖父一生最为乡村记忆的是他的赌技而不是他的狗屁学问。在穆寨几十里远的村庄,一提起穆秀才,许多赌徒都充满敬意。他曾经在一个夜里赢来一片桃园,里面生长着一百棵桃树。春天开花的时候,粉红的花朵把祖父发黄的脸膛都镀亮了。祖父绕着桃园边的小路,读着他永远也读不完的《诗经》,吟诵他永远也不会厌烦的“蒹葭苍苍”“在水一方”之类的句子。粉红的桃花落在发黄的书页上,一只蜜蜂竟然到祖父的书里采起蜜来。祖父弹去花瓣,也弹去了蜜蜂,他自言自语:“桃花依旧笑春风,桃园主人易乃翁。一年一度三月雨,蜜蜂翅膀亦粉红。”祖父也曾经在一个冬天的夜里,赢回一把三弦的使用权。那一夜大雪纷纷扬扬,祖父走回村庄的时候,一路走一路弹着三弦,一路唱着乡村流传的民谣。村庄睡去了,只有他一个人醒着,只有几头狼醒着。他假若一转身,就会看见几头狼跟着他,听着他的弦音与歌唱。祖父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狼叫一声他就恐惧万分,何况身后跟着几头狼呢。是不是狼从来没有听过三弦珠落玉盘一样的声音和一个乡村男人的歌唱,才没有冲上来咬断祖父的咽喉?祖父瘦弱矮小,面对一头狼他就会丧失所有的抵抗力量,几头狼对于他,简直就是致命的敌人。
乡村里传说,狼是土地爷的狗,只要你经常到村庄外面的土地庙走走,或者刷刷土地爷的大石头桌子,土地爷就会管住他的狗,不让它去伤害你。特别是经常走夜路的男人,就要更加尊重土地爷这个地位最为卑贱的神仙。他和你的日常生活相联系,他和你的生命相联系,他和你的每一天相联系。祖父对于土地爷严格意义上讲是不够尊重的,他很少给土地爷烧一张纸钱,也很少到土地爷的庙里,他是一个把秀才看得比土地爷还要金贵的人。他曾经在村庄里说:“土地爷算哪一路神仙,竟然要我穆秀才去敬他。一个村庄里,就有几个土地爷,而几个村庄十几个村庄才有一个秀才,应该是土地爷敬秀才啊。我去敬土地爷,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对于村庄里的人,秀才跟白菜差不多。他们跟祖父说:“土地爷有一群狗,南山住一群,北山住一群。土地爷说让他的狗咬谁,就南山来一群,北山来一群。你一个秀才,顺草不捏,横草不拿,锛桩不会打,大刀不会砍,土地爷会敬你?那还不如敬一块石头,敬一棵树,敬一条河,敬一座山。”
祖父虽然不去敬自己村庄的土地爷,但是土地爷只是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并没有让自己的狗去结束一个秀才的生命。他弹着三弦唱着民谣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过身,看见了几头狼。他的三弦戛然而止,最后一句也憋到了嗓子里。而狼并没有跟着他走进院子,它们悄悄折回身,夹着尾巴消失在雪地里。祖父院落外的乡村道路上,一个男人的脚印和几头狼的蹄印延伸到一个小镇。
祖父赢得的三弦,是他的赌友刘开朋用一脚踏出油的三亩好地换来的。当三弦易主的时候,刘开朋哭得很伤心。他搂着三弦,像搂着自己可心的女人,轻易不想分开。祖父说:“开朋啊,你弹一段,我唱一段。之后,三弦就归我玩了。”
刘开朋说:“归你玩可以,二十年可以,三十年也可以,但是三弦永远是我的。假若你玩腻了,你就归还给我;假若我要死了,你也要归还给我,让三弦给我陪葬;假若你要死了,你也要归还给我,你不能把它传给你的后人。穆秀才,这把三弦,永远姓刘,不姓穆。”
祖父说:“赌桌上的话,跟刨花一样薄。开朋,我玩几年,就给你送去。西峡口天隆泰的钱,想传给后人,还没有人接呢,五个姨太太,连个蛤蟆娃也没有给他生;西坪查家的大院子,再过一百多年,谁会知道他还姓不姓查;蒲塘罗家皇帝还挂过千顷牌呢,几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你看吧,没有一亩是姓罗的。咱们不就是一把三弦吗?我不会赖你的。”
刘开朋把一条腿往另一条腿上一跷,把三弦放到腿弯里,他的手指轻轻一拨,三弦就发出了珍珠迸落的声音。祖父跟着刘开朋的轻弹,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夏朝一坐几百年,
谁也没见国王面。
商朝出了个商纣王,
女人一笑丢江山。
匆匆忙忙到周朝,
国王没有平民闲,
春秋百国哪里寻,
兴衰只在谈话间。
战国七雄烽烟里,
岁月模糊秦王剑。
两汉一片长安月,
留下大漠飞孤烟。
杭州京城一水连,
运河长长隋朝短。
唐朝睡在唐诗里,
民间记忆杨玉环。
苏堤无力护南宋,
西湖水波歌里船。
铁骑弯弓草色近,
成吉思汗马蹄远。
安徽出了个朱元璋,
石头城里垒江山。
秦淮河上漂画舫,
歌女一声水潋滟。
祖父和刘开朋是一对赌友,也是一对琴友,他们的弹唱默契又和谐。刘开朋把三弦递给祖父,说:“我爷留给我爹三亩好地,我爹留给我一把上好的三弦,我留给我儿子的,就是一些三弦曲了。就是你过一些日子把三弦给我,估计也传不到我儿子的手里。赌是一个难以戒掉的瘾,谁也没有办法惩处自己嗜赌的大病。三弦你留下,或许还能流传给许多人,可是一旦属于我,就不会再流传了。”祖父背回三弦,除了轻弹于山水之间和村庄院落,还教会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