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第七个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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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四个刀客把明祖推到大厅中间,十二盏灯笼把他分割为许多影子。他的脚下一团黑影,随着黑影的延伸,他的影子也一个一个在延伸。明祖分不清楚哪一个是自己真实的影子,哪一个影子联系着真实的自己。恐慌的魔掌从那些影子里伸出来,紧紧抓住明祖的头颅和肩膀,只要他稍微反抗,影子的魔掌就会轻易地把他撕裂为一个一个的碎片。豹皮椅子上瘦弱的男人挪动挪动屁股,惨白的脸上那双暗黄的眼睛模糊地转动了几次,流露出猫头鹰的眼睛里才会有的阴森和阴冷。他的眼角爬满了几根很深的皱纹,阴森和阴冷顺着皱纹河流一样地流淌到脸膛上,浇灌出满脸的恐怖。他盯住明祖的眼睛注视了很长时间,把一个嗜血的男人注视得浑身瑟瑟发抖。明祖此时已经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头蹲在荒原上的野狼,那恐怖的目光就是一根乌黑的锛桩枪管,瞄准着自己的心脏或者是头颅。只要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明祖就会粉身碎骨。明祖从来不知道,一个特定的时间,一个特定的地方,一个特定的环境,一个特定男人的眼光,竟然能够射杀一个人的魂魄,震慑一个人的胆量。明祖的耳边回响起我父亲的声音:“作为一个男人,我穆天虎至死也不当刀客。”但是明祖没有回头的机会,他只有等待一群刀客的煎熬,一直把他也煎熬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刀客为止。明祖承受住阴森的目光照射之后,狼皮袄子里的汗水汇集成一条河流,顺着脊梁骨流淌进裤裆,又顺着大腿流淌到地上。站在被自己的汗水****的地方,明祖悄然清醒了。刀客的依靠,就是胆大,就是妄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对天狂笑。明祖昂起头,目光和豹皮椅子上男人的目光相对视,你的阴冷,我的更阴冷;你的阴森,我的更阴森;你的恐怖,我的更恐怖。两个嗜血的男人对视了一阵,豹皮椅子上的男人说:“还是个男人。”

八个坐在狼皮椅子上的男人们共同说:“是个男人。”

豹皮椅子上的男人说:“我叫吴凤山,是个秀才。占山为王,杀人越货,吟诗读书,赏山阅水。就是有一个铁打的规矩,无论打多少家,劫多少舍,决不许抢穷人一粒米,决不揭穷人一块瓦。天下金银归富人,但是有我们刀客一份;天下淑女归富人,但是有我们刀客一个;天下粮食归富人,但是有我们刀客一仓。一只老鹰头上顶一片蓝天,一个猪仔头上顶四两糟糠,老天爷给刀客头上也分了自己的粮食、女人和金钱,就在刀客的锛桩里和大刀上。”

吴凤山跳下枫杨木椅子对明祖说:“刀客也不是好当的,要锛桩打得准,要一枪一个。来,吴爷给你比试一下。”

一个刀客端上来一个大碗,里面装满桐油,点着三个灯捻。刀客对明祖说:“跪下。”

明祖卸下锛桩,缓慢地跪下。刀客说:“顶着。”明祖接过大碗,顶在头上。

吴凤山说:“吴爷打三枪,灭三个火苗,怕不怕?怕了,就留下脖子上的肉疙瘩,埋在大树下,肥一树叶子。不怕,就昂起头颅,听吴爷的锛桩唱戏。”

刀客们同时掂出三支锛桩,靠到吴凤山的黄枫木椅子上。吴凤山掂起一支随意地扣动扳机,“咚隆”一声,不等蓝色的烟雾从锛桩乌黑的枪管里出来,一个火苗就熄灭了。明祖看见蓝色的烟雾在吴凤山身边缭绕的时候,还以为他没有开枪呢。明祖索性咧咧嘴轻笑着说:“吴爷,来第二枪吧。”

吴凤山还没有经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家伙,掂起锛桩撂到空中又接到手里,说:“娃子,有种。平常说一个男人有种,就是说一个男人有胆量。其实有种是说一个男人有床上功夫,能在女人的肚子里种上儿子。娃子,有种,有种。可惜一旦当上刀客,就没有种上自己儿子的机会了,就只有一身胆量了。”吴凤山又是随意一扣,“咚隆”一声,第二个火苗熄灭了。

明祖听见的锛桩的声音,很遥远很遥远,是从天空中或者从另一个世界里飘来的,跟自己没有一点关系。锛桩击中的不是他头上灯碗里的火苗,而是遥远天际里的一颗星星。他对吴凤山说:“吴爷,想打几次就打几次吧,难得为你做锛桩的靶子。”

“遇见鬼了,我被一个不速之客戏弄了。”吴凤山眼前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首领影子,正朝自己铺着豹子皮的枫杨木椅子走去。他掂起第三支锛桩的时候,手微微有些发抖。他镇静一下,又恢复了十分平静的样子,随意扣动了锛桩的扳机,“咚隆”一声过后,随着第三支火苗的熄灭,明祖头上顶着的灯碗“呼啦”一声破碎了,桐油顺着他的头颅流满全身。他闻到了桐树开花的气息在自己的周围随意飘散,一直飘散到牤牛洞的深处,一直飘散到居住在牤牛洞的每一个刀客的身边。

此时牤牛洞寂静得掉一根针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吴凤山在寂静里向明祖走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明祖。”

“我跪下,你也来三锛桩。”

“吴爷,不。”

“那就不是吴爷的秉性。”

明祖还是决绝地说:“吴爷,不。”

吴凤山也同样决绝地说:“明祖,我二十年前进来的时候,和你一样跪在牤牛洞的大厅里,头顶一盏灯碗。今天回想起来,我忽然间年轻了,就和你现在这么年轻。二十年里,我读完了一个要赶考的男人一定要读完的史、经、诗,甚至会一字不漏地顺溜背诵下来。但是我现在背诵它们有何意义呢?人啊,一旦一步走错,就步步皆错。而错了就无法回头,就只有当刀客这一条路了。当刀客,也有当刀客的圭臬,就是只想过去的事情,不想将来的事情。一个刀客已经是远离人群的一头狼或者是一头豹子,威风凛凛,杀气腾腾,但是,巡检司的几百个巡捕盯着你,每一个寨子自己养的兵丁盯着你,你正在喝酒吃肉的时候,你正在寻欢作乐的时候,可能生命就悄然离你而去了。明祖,你还年轻,如果你现在说你要离开牤牛洞另寻生路,我现在就放你出去。明祖,菜里的虫死在菜里,面里的虫死在面里,一个刀客,就死在刀下,谁也不会囫囫囵囵寿终正寝。”

明祖环视四周,每一个地方都站立着刀客。他说:“吴爷,我死了在牤牛洞做鬼,活着就在牤牛洞做刀客。”

吴凤山扑通跪下,对一个刀客说:“拿灯来。”

刀客双手捧出一个盛满桐油的灯碗,放在吴凤山头上。明祖说:“吴爷,我只要一支锛桩就足够了。”

吴凤山冷静地说:“来吧。”

明祖随意拎起一支锛桩,掂在右手里,一只手就把锛桩举了起来,二拇指轻轻扣动,锛桩就随意地“咕”一声,把灯碗上燃烧着的三个火苗全部打灭了,灯碗里连一个油滴也没有洒落。所有的刀客惊呼起来:“有种,有种!”

吴凤山拍拍腿上的灰尘,重新坐到黄枫木椅子上,随手指着坐在狼皮椅子上的一个刀客说:“起来,让明祖坐。”

一个满脸刀疤的刀客离开自己的位置,乖巧顺从地站在大厅的石板上。吴凤山说:“明祖,坐吧。”

明祖说:“不,不。”

吴凤山说:“坐吧,谁的枪法好谁坐,这是牤牛洞的规矩。”

明祖坐上狼皮椅子,一个刀客把他的锛桩掂过来,讨好地放在他的椅子旁边。他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声息,眼光落在地上,看到的全是刀客的脚和刀客的椅子腿。

吴凤山说:“从今天起,明祖就是七爷,原来七爷的几个马弁就是新七爷的马弁。”

明祖一到牤牛洞就当上了七爷,就一个人拥有了一个石洞内的巨大石窟为自己的房间,还有四个刀客为贴身马弁,他没有高兴,反而被毒蛇般的恐惧深深缠绕着。他睡在狼皮缝制的毯子上,经常被狼毛扎醒。狼是一种警惕性极高的野兽,恐惧的时候,狼毛就举起来。狼皮被火硝熟制以后,比被熟制的羊皮还要柔软,但是它还没有完全丧失野兽天生的兽性,就是被缝制为毯子,还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功能。当刀客的男人,一般都铺着狼皮毯子,一是柔软暖和,二是给自己预报灾祸是否来临。

三天之后,吴凤山走进明祖的石窟,脚步没有一点声音,似乎是一片鹳鸟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明祖的面前。明祖从小就听祖父说,没有脚步声的男人,是可怕的男人。没有听到脚步的声音,就来到你面前的男人,无论面孔怎样和善,他都是难以对付的男人。吴凤山说话的声音,和他的脚步声一样,轻飘飘的,落在明祖的耳朵里:“明祖啊,听说商举人的儿子抢走了你的老婆?”

“嗯。”

“天下有两大仇恨,一是夺妻之恨,二是杀父之仇。”吴凤山说,“男人嘛,总是要报这个仇的。”

“嗯。”

“机会来了。”

“吴爷,商举人的儿子已经死在我的锛桩之下,仇已经报了。”

吴凤山的声音更加轻飘了:“仇是永远报不完的,他有了初一,你就应该有初二和初三,甚至还有初四和初五。仇是一条河流,永远流淌着,只要你活着,你就永远站在这条河流的岸边,一朵浪花沾上你的裤腿,你就要与这一条河流作战,你就要向这条河流复仇。历史上留下的男人,都是复仇的男人。每一个开国皇帝,都是一个复仇者,但是他们永远留在历史上。我们是很小很小的人物,就是永远处于复仇的状态,也仅仅是一个复仇的过程,历史不会记载我们。但是,复仇是刀客存在的动力,没有永远的复仇,就没有我们存在的必要。”

明祖是一个乡村的男人,根本听不懂吴凤山秀才的饶舌。他仅仅记住了两个字: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