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葵被暗杀之后的第三天夜里,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把穆寨整个村庄笼罩在深绿色的雨幕里。村庄的树林与房屋,都沉浸在朦朦胧胧的雨雾幕帘后面。一个人站立在村庄外面,去巡视自己的村庄,一切都是模糊的轮廓,都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图案。雨的声音微弱细致,极为静穆地包围着无边的村庄。穆天葵的儿子埋葬了父亲,又挂起了那两盏红色的灯笼,点燃了红色的蜡烛。蜡烛的光亮,照亮了透明的红色油纸,红色的灯笼就照亮了穆天葵老宅子前面那条村庄道路的一部分。在晴朗的夜里,没有一丝云雾,在上穆寨也能看见两个红色的灯笼,像村庄的两只眼睛,在长夜里眨动着。此夜细雨蒙蒙,灯笼的光线被细雨掩盖了,几十步的距离也看不见红色的灯笼散发的红色光亮,一切都沉浸在漫漫的黑夜与雨雾的交加之间。
天空在雨雾里黑暗的时候,下穆寨到上穆寨中间的七百亩地间,出现了矮骡子的叫声。先是一个女人大声嘶哑的喊叫,从下穆寨穆天葵家的院落门口开始,在“呼啦”的一瞬间,叫声就穿过七百亩地,到达上穆寨村庄外面的大石头旁边。伴随着叫声,一个巨大的火球,从穆天葵的门口也同时到达大石头旁边。接着是一阵无法忍耐的寂静,当人们以为那个火球再也不会出现,那个尖叫再也不会重复的时候,一个粗糙的男人的叫声出现在大石头的旁边,很快穿过七百亩地,到达下穆寨穆天葵的门前,那个火球,紧跟着声音也到达穆天葵的门前。那一夜,叫声与火球重复着从下穆寨到上穆寨,从上穆寨到下穆寨,把整个穆寨的人叫得惴惴不安。
矮骡子就是鬼魂,一般在雨夜里出现。从无数年前开始,村庄的人们都对矮骡子的叫声与火球充满了敬畏和恐惧。在没有出现灾难的时候,矮骡子活跃在村庄,就预示着灾难即将出现。当灾难已经出现,矮骡子活跃在村庄,就是灾难中的灵魂回到家乡,寻找自己的最后归宿;或者是灾难中的灵魂是冤屈的灵魂,向自己的村庄倾诉自己的冤屈。这次矮骡子在穆寨雨夜的出现,穆寨的人们似乎听到了穆天葵的声音和一品红的声音。穆天葵已经被暗杀,头颅已经进入穆寨的山冈,成为土地的一部分。他的声音是否在述说着自己的冤屈和不安,他的声音是否在告诉穆寨的人们,死亡是不分贫富的,死亡是谁也不能预测的,一个人大红大紫于一方的时候,他的灾难是不是就要来临呢?他就要与死亡不期而遇呢?在村庄里,生活着多少生命啊,然而谁能说一个贫寒的人一定要提前离开人世,而一个财产万贯的人就会在世界存留得长久一些呢?生命是不可预测的,命运是不可预测的,死亡是不可预测的,人啊,在世界上活着就是美好的,要那么多财富干什么呢?人啊,普通的存在就是美好的,要那么大的权势干什么呢?穆天葵睡在土地的深处,他的感叹谁能听得见呢?假若你是村庄里的一个能听见穆天葵感叹的人,你就能够真的去践行他迟到的感叹吗?
而一品红离开穆寨,还在西峡口的村庄里唱戏,还在让许多村庄里的男人想入非非。但是从矮骡子的叫声里,穆寨的人们已经能够推测,一品红也快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尽管一品红会带去西峡口所有男人的留恋,尽管名声要比穆天葵存在得要长久一些,尽管她的名字或许在许多年后会成为一个地方戏剧史的一部分,但是当死亡已经临近她的时候,她或许还没有一点预感。而穆寨的人却比她早知道了几个月。当第二年春天,桐花水里漂浮着一品红尸体的时候,穆寨的人们一点也不惊奇,他们已经从矮骡子的叫声里预测到了她的生命会在什么时候停止。穆寨的人们有一句话:生命像黄瓜一样脆,说断就断了。为什么生命会如此脆弱呢?就是生命的终止没有人可以控制。一个灾难突然来临,击碎了一个生命。穆天葵如此,一品红如此,穆寨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世界上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就在穆寨出现矮骡子的夜里,雨声拼命敲打着枫杨木窗棂的时候,父亲睡在狼皮毯子上做梦——许多针扎着他的皮肤,他拔掉几根,放在眼前仔细分辨,那不是针,而是几根狼毛。他在梦里把狼毛吹飞了,却引来了一群野狼,对着天空狂嚎。那些狼都是自己熟悉的狼,都是自己用锛桩结束了性命的狼,它们全部在父亲的梦中复活。它们组成一个圈子,包围着父亲,昂起头颅朝着父亲嚎叫。它们的毛耸立着,拥挤着,把身体扩大了几倍,疯狂地在父亲的梦里报复父亲曾经的疯狂。父亲的梦里没有锛桩,没有黑色的枪药,没有黑色的铁砂,他不能开枪,他只有恐惧地蜷着自己的双腿,把自己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狼的包围圈愈来愈小,嚎叫的声音愈来愈令父亲毛骨悚然,特别是父亲击毙的几头公狼,领着一群母狼朝父亲发出攻势,父亲的脖子被狼卡住了,他想怒吼几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头颅被狼吞噬了,一只公狼一边咬着骨头,一边高唱着狼群才能够听懂的狼谣。狼群被公狼的歌谣挑逗得摇头摆尾,集体合唱起来。父亲陷入狼群弹冠相庆的困境里,他憋足力气大喊:“狼!狼!狼!”自己把自己吵醒了,恐惧的汗水把狼皮毯子浸得湿漉漉的。
“穆天虎,穆天虎。”有人敲着窗户,喊父亲的名字。
父亲侧着耳朵倾听带着雨水的声音,悄悄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闻闻湿润的带着泥土腥味的雨的味道,让噩梦顺着窗户飞到了村庄的夜色里。父亲对着窗户分辨出刚才的呼喊确实是一个人的声音,而不是一个矮骡子的声音时,警觉地问:“谁啊?”
“我,明祖。”
那是父亲打猎时的朋友,声音酷似一个女人,手段却极其毒辣。枪响之后,狼还在鼓动着胸脯,他就一刀划开狼的肚皮,刺啦一声,就把一张狼皮囫囵地剥了下来。他双手伸进狼的肚子里,掏出带血的腰子,大口大口嚼咬起来。血水顺着嘴角往下巴流淌,滴落在脖子里和胸膛上。父亲面对吞噬狼腰子的明祖,经常说:“你就是一头狼。”明祖择去沾满脸膛和眼睛的狼毛,抿抿嘴角的血水,说:“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人走天下吃饭。还是吃肉好啊!”
父亲隔着窗子问:“明祖,半夜三更的,喊我干什么啊?”
“开开门吧,咱们喝一碗黄酒再说。”
两大碗黄酒里,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明祖。两个男人端起热腾腾的黄酒,“咕咚咕咚”饮牛一样喝着。
明祖说:“我杀人了。”
“你杀谁了?”
“商举人的儿子。”
“杀人越货,是杀头的罪。”
“我过年就要娶老婆了,可商举人的儿子把我的老婆作为三姨太娶走了。商举人的儿子已经有了两个老婆,他还要那么多老婆干什么?他操得过来吗?再说,商举人的儿子是没有种子的男人,他的前两个老婆都没有生出一个蛤蟆娃来,还要我的老婆去生儿子。不是等于一块石头跟一个女人睡觉后,就想让女人生娃娃,那可能吗?假若老天爷长着两只眼睛,也要对我说:明祖,你把商举人的儿子用锛桩敲了。我破窗而入,他还端端正正地坐在黄枫木雕花椅子上欣赏着他的三姨太,那本来是我的老婆啊,却忽然成了别人的新娘。我问商举人的儿子忽闪了没有,他指指披着盖头的新娘说没有,不但没有忽闪,连乳房还没有摸呢。我说那很好,还是我的原装老婆,我就要忽闪了。听着两个男人的对话,我的老婆——商举人儿子的三姨太,竟然晕倒了,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死人。我就没有了男人的兴致。我对商举人的儿子说,看在你没有忽闪我老婆的分上,给你一个囫囵的身体。我的锛桩‘咚隆’一响,商举人的儿子就麻袋那样倒下了。一个男人的死是很容易的,一个男人的死是另一个男人创造的。我的锛桩还从来没有打死过人,今天是第一个。我把我的老婆抱到床上,她的身体软软的,她死不了。她仅仅是一个女人,她是无辜的。我给她盖上红色的被子,搭上红色的盖头,关上枫杨树门窗,背上锛桩,翻过山冈,就敲开了你的门窗。”
父亲和明祖喝干一大碗黄酒,粗糙的酒碗往桌子上一撂,抱着头痛哭起来。父亲说:“明祖啊,这是杀头的罪啊。”
明祖说:“头算个啥东西,不就是一个肉疙瘩,掉了就掉了,从来就没有想到捡回来重新安上。”
父亲说:“说得轻巧,头又不是一个泥巴疙瘩,掉了再捏一个,头是血肉和骨头构成的,对于一个人,只有一次生长的机会。明祖啊,你的头颅已经没有机会再生长了。”
“天虎啊,西峡口刀斧手的短刀已经快挨着我的脖子了,我只有去北山找吴凤山当刀客,能捡条命就是条命,肉疙瘩能多长几天就是几天。天虎,与其在穆寨平庸一生,还不如去当刀客,一杆锛桩就是咱的财产,一把大刀就是咱吃饭的家伙。大刀一举,有钱人的钱,就是咱的钱;锛桩一掂,有钱人的老婆,就是咱的老婆;收成季节往稻场一站,有钱人的粮食,就是咱的粮食。”
父亲说:“作为一个男人,我穆天虎至死也不当刀客。我不能像我父亲那样考秀才,也不能离开穆寨当刀客,我就是穆寨村庄里一个有血性的男人而已。”
明祖背起锛桩,破门而出:“巡检司的人明天来的时候,我就到北山了。穆天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或许就是我的头疙瘩落地的时候,或许就是我拉着一牛车银圆,买回一百亩土地的时候。假若那一天来临,我的大门外面,也要像穆天葵那样,每一天夜里,都要挂起两盏红色的灯笼,三里五里之外,就看见灯笼的光芒;也要像商举人一样,院落的外面,竖立起两头镇平石佛寺人雕刻的汉白玉狮子,在阳光里闪闪发光,照耀着人们的眼睛。我要像商举人的儿子一样,娶回四五个姨太太,最后一个,一定要取一个商举人的女儿,让他们睁开眼睛看看,我明祖也是个硬着****的大老爷们。”
茫茫的夜色吞噬了明祖,留给父亲的是一片深得看不见的黑暗。明祖陷落在黑暗的乡村原野上,扑朔迷离的北山在等待着他。一个村庄的男人,只要跻身于刀客头吴凤山的队伍里,就走上了一条永远不归的路途。明祖是一个嗜杀的乡村男人,他的枪法是他唯一的能耐,也是他唯一的缺陷。他在枪法里生存,也要在枪法里死亡。
明祖奔到北山的时候,是一个傍晚,夕阳残照着刀客们寄身的牤牛洞外边的积雪,残照着积雪旁边墨绿色的冬青树,残照着融雪形成的小溪。牤牛洞上面几棵瘦寒的梅花树,粉红的花蕾覆盖着残雪,又镀上一层夕阳,寂寞的样子楚楚动人。谁也不会想到,打家劫舍的刀客们竟然会占据这样的地方,让西峡口人听起名字就胆战心惊的吴凤山竟然会盘踞在梅花吐红的洞穴里。明祖是被蒙上眼睛带到牤牛洞口的,取下蒙眼的黑布,令他大吃一惊。牤牛洞的大厅里已经点上十二盏桐油吊灯,和斜射进来的夕阳余晖一起,把大厅照耀得明明亮亮。大厅的中央,摆放着一把巨大的黄枫木雕刻的椅子,上面铺着一张北山特有的金钱豹整皮,一个一个圆形图案,就像是一枚一枚钢洋。靠背上雕刻的是一幅令人难以置信的耕读传家图,一头老牛在大树旁的土地上拉犁耕作,离土地不远的地方,是一座院落,一个书生伏案攻读。大椅子的两旁,各摆放四把没有雕刻图案的黄枫木靠椅,每一把都铺设着一张完整的狼皮。一头豹子率领着八头野狼,天知道它们会把什么活活地吞噬下去。
不知从哪儿传出粗糙又严厉的声音:“升座。”一个小个子男人就在金钱豹铺设的椅子上落座。他的脸庞白白净净,连一个黑色的斑点也没有。黄色的獾皮帽子有些大,戴在他的头上显得十分不匀称,就跟雪天孩子们堆垒的雪人似的,很小的白色头颅上顶着一个夏天破烂的草帽。红狐狸皮缝制的大衣空落落地披在身上,似乎是把一个大萝卜装在一个麻袋里。除了他的眼睛露出不可侵犯的威严,他的形体语言显得相当瘦弱和渺小。铺设金钱豹皮的椅子太大了,他深深地陷在了椅子里,像一个马戏班子里的侏儒。明祖不敢相信这个瘦小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吴凤山,甚至怀疑他是一个书生而不是一个刀客的首领,他是一个在西峡口开书局的老板而不是一个落草为寇盘踞一方的巨匪。然而他就是吴凤山,他就是西峡口三千多平方公里的第一大匪。他落座以后,习惯地巡视一下四周,把一条腿耷拉到另一条腿上之后,八个粗壮得有些多余的男人才匆匆忙忙地从牤牛洞的深处走出来,一个一个分别落座。刀客的等级制度是不可逾越的,你坐在自己应该坐的一把椅子上,就是你自己准确的位置,只要坐在上首豹皮椅子上的男人没有改变,他们的位置就永远不会改变。
一个坐在狼皮椅子上的粗壮男人说:“把皮子拉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