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会2
小房间里意外地干净,并没有灰尘的味道,那是因为继母虽然已经放弃了再为父亲生个孩子的愿望、从此对屋子的这个角落不闻不问,阿乙仍会在平日打扫的时候上这来除尘通风,并把一些暂且用不上的被褥衣物搁在房间里,使之成为一个小小的储藏间。
好在今晚月色清亮,眼下又是不需要多少寝具的爽秋时节,阿乙无需费事去取油灯,就着月光便拿出被褥将床简单铺好了。
弄妥一切后,她对仍站在门边,只用目光追随着她一举一动的银次说:“稍后我会送盏灯过来,只是请尽量少点起,以免被人察觉。橱柜里有我父亲的几件旧衣物,银次先生你应该合身,若想清洗身体,可以到方才我们走过来时看到的水池边,那是父亲为浇溉药草从别处引来的水,屋里听不到那头的动静,你尽管安心使用。”细心而有条不紊的嘱咐,实在不像出于一个除了父亲,生活中再无别的男性的十六岁少女之口,不过也能从中看出她的成熟能干。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瞒着双亲私自将一个男子留在家里的阿乙以及不管来历身份还是行为都很可疑的银次,一切皆显得如此不寻常。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都没有把彼此当作奇怪的人看待吧。
瞧着再没有疏忽之处,阿乙向少年道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她才捂住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哪怕表现得如何从容不迫,只有自己才知道在做出这样一个从未做过的大胆之举时心里是多么的紧张。以她对双亲的了解,他们会发现银次的可能性并不大,阿乙仔细考虑过这件事情可能会带来的后果之后,心头的兴奋仍是压倒了害怕的情绪,便是在这样的兴奋不安之中辗转反侧,直到夜半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远处的第一声鸡鸣还未传到这儿的时候,她突然醒觉,瞧见天还未亮,便又合眼想再继续睡一会儿。
下一刻,却猛地又将眼睁大了。
银次正坐在屋角,抱臂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阿乙差点没叫出声来,随之又记起是自己昨天晚上收留了这人,硬生生又把叫声咽了回去。有些狼狈地起身,她无意识地将薄被一角捏在胸前,先侧耳听了听屋内的动静,外头的静谧显示父母都还未醒来。
阿乙放下心,回头与银次大眼看小眼半晌,才露出讨好的笑容,“早,早啊,银次先生。”
“我肚子饿了。”对方不客气地劈头就道。
“呃?好的,我这就烧水做早点。”
他对这样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却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呃……那个,能否请你先离开让我穿件外衣呢?”
银次歪了歪头,兴许还啧了一声,不管这些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却没有为难她,二话不说地推开窗跃了出去。
阿乙立即起身将窗子顶上。
检查了一下拉门,仍是像睡前从里头拴得好好的,看来他进来时也是同样通过窗子。
真伤脑筋,看来以后睡前都要把门窗关好了。
丝毫没有银次也许会冒犯她或是后悔收留对方的念头,阿乙只是觉得对方无视常理的个性让人有些困扰,偏偏他又不像是能将别人的话听进心的样子,只好自己小心一些了。
她麻利地将自己收拾好,尽可能不弄出声响地下厨房烧水煮了够一家人吃的面,父母的房中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他们暂时还不会醒。她便盛了满满一大碗面,放在木盘上端到了屋后偏角。才轻唤了一声门便拉开了,银次径自接过碗,不顾烫舌地稀里呼噜吃起来,阿乙坐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
光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会以为这人饿了许久,不过这并不可能,他昨天才在茶屋待过一阵,不像是没钱吃饭的人。阿乙不由问道:“好吃吗?”
“嗯嗯。”少年含糊应了两声,从汤碗里抬起头来,“若是再加根肉肠就好了。”
想到了什么,他拍拍身上,掏出一堆碎钱扔过来,“给你。”
“这是?”
“我喜欢吃肉食,以后你煮东西给我吃时多放些肉吧,拿这些钱去买。”
“……”阿乙惊讶地看着那一小堆钱,虽然是铜板与碎银混杂,然而以她这些年料理家事时常过手银钱的经验,很快便看出它们的数目不算小。
瞧他刚才翻找的动作,他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了吧?
这个叫做银次的少年真令人惊讶。
明明言谈举止都很蛮横不客气,相当缺乏常识的样子,然而此刻的举动又有种似乎在市井里混了许久的老道,很明白在这人世间行走极少无缘无故的善意,白吃白喝是不行的……只是他给钱的方式仍是那么不同寻常呢。
“这是做什么?”她轻轻道,“我家日子还过得去,多一人吃饭并不成问题,再说即使是膳食费这些也太多了。”
“拿走拿走!”银次不耐烦地挥手,“全给大爷我换成好酒好肉!”
“……”阿乙一时无言,想了想才道:“这样吧,这些钱我替你收着,有什么开销从里头取,日后你要走时便把剩的还你,可好?”
银次不置可否,只端起碗呼噜噜地喝面汤。
她见状,解下腰袋将那堆碎钱拨入其中,寻思着回房后可得找个地方好好地收起来。又禁不住心里好奇,端起习惯性的笑脸问道:“银次先生,你莫怪我多事,不过你这些钱是从哪来的呢?”
“与人打架得的。”相当自然的回答。
“呃?”
银次面不改色地解释,“我要用银子时就找不顺眼的人打一架,把人揍晕了再从他们身上摸出银子。”想了想,他又补充:“不过有时不用找就有碍眼的人自动找上门来,就如昨天那些人。”
阿乙呆了好半晌。
不管怎么听,银次的行为都脱不过一个“抢”字吧?
她瞧瞧手中突然变得有些烫手的钱袋,再看看一脸理所当然的少年,不知为何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银次有些不悦。
“不,没什么。”仍是弯着眼答道,阿乙将空碗放回木盘上,起身,“我父亲快醒了,你出入时当心些,莫给他撞见……一会我得上商市购置些东西,你要一起去吗?”
“好。”
一看就知道是坐不住的性子呀。阿乙眯眼微笑着退出了房间。
回到屋子不久,就听到父母那头的响动,清早是这间屋子最有生气的时刻,然而也不过是那么一会儿。很快地,屋内重归安静,一家子都醒了却与她独自一人时没什么分别,只关心草药的父亲与整日郁郁的母亲皆各行其是,非到必要不会理睬其余家里的其他人。
因为今天要去赶早集,阿乙先做了点简单饭菜,家里人午间要吃时只须热一下便成了。收抬妥当后,她先到里屋向继母打了声招呼,照例只得到一声冷淡的“嗯”。阿乙不以为意,提起墙角的背篓出到后院,父亲的身影已被深处的草木遮住了,确认这一点后,她绕到屋子偏角,在银次的房门上轻轻扣了几下。
里头没有动静,正纳闷间,不知从哪掉落的一颗小石子蹦跳着滚落到她脚下,阿乙回过头,看见屋子侧边的高大榉树上有个人影正朝她示意。
早该知道他是不会捺着性子在屋里等的。
“你好慢。”待她近前,银次跃下树的第一句话便是抱怨。
阿乙眯眼笑了下,背上空背篓与他并肩而行,“银次先生去过许多地方吧?”
“呐,算是吧。”他漫不经心地应道。
“那你有没有到过我们城主的属地,见着他正在修建的城堡呢?”
“就算到过,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人类的城镇瞧起来都差不多。”
“啊,”忽略那有些奇怪的说法,阿乙只是惊讶于他话中的漂泊意味,“这么说你的行程完全没有方向,连自己来到什么地方也不会在意了?”
“嗯,有时候会一直朝一个方向走,不过很快就改变主意,所以偶尔也会又回到曾经走过的地方。有些地方今日离开了,明天又会莫名其妙地绕回来;有些地方大概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到了。”银次仍是用一贯漠然不在意的口吻说道,在阿乙听来这些话却有别样的意味,该怎么说呢……他口中的是一种自己完全无法想象、根本插不上话的生活呢。
顿了顿,她抛开心中莫名的失落感,眯眼笑着转移话题:“我们村子也因为有银次先生这样的旅人才热闹了许多,不过这些年虽然多了个商市,逢五便有的村集仍是轮番在各村举办。说句本地人都晓得的话,市场上那些商铺做的大多是外地人的生意,若想又便宜又新鲜还是要在村集上转转。”
说话间已走到了岔路口,邻近村子翻山过来赶集的村民都要经过这里,这一路便遇上了几个与阿乙一样都背着空篓子的人,因见银次发式与寻常男子不同,擦肩而过时不免扭头多看几眼。银次见状,将肩后的斗笠解下,仍像先前那样遮住大半头脸。
阿乙看在眼里,出声问道:“为什么不将头发束起来呢?”
“算了,就算我扎起,没一会工夫也要散。”他的声音很是悻悻然。
阿乙闻言只笑,“若不介意的话,回头我可以帮忙。”语罢不再说话,低头想着自己的事。
路人对银次的注意提醒了她一件先前没留心的事,自己和银次走在一起,会不会被同村的人看到,进而告知她爹娘呢?
然而想到家里人性子那样孤僻,不知已与村人断绝往来了多久,又觉无需多虑。
便瞒一天算一天吧。
他们出门算是晚了,好在到时离散市尚早,又不像刚开市时那般人多,或空或满的箩箩筐筐压在铺于地上的油毡边缘,让人慢慢看慢慢挑选,方便得很。阿乙先买了家里要用的日杂干货收在背上的竹筐里,再与银次逛去别的摊子,一边说些话儿。
银次走的地方多,这方面倒是不缺话头,可说是见多识广也未必,阿乙有时问到细处他便答不上来了, 只不耐烦地道谁记得那么多。她瞧他一眼,只觉这人虽然混迹于市井间,对身遭的事却全然像个局外人,不上心得很。
转了几处摊子,她不知看到什么停下了脚,银次循着她的视线瞧见一个明显是行脚人的摊子,一边乱糟糟地堆着些女人家的香粉花线,留下一半则是吸引孩子的小玩意儿,彩球或是泥捏的动物什么都有。
阿乙盯着那摊子,唇角绽出一丝笑意,“我先前说过小时候拿来送人的坠子,便是在这样的摊上买的。”
银次下意识地蹭了蹭手背,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那时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翻出两个一样的呢。”阿乙弯眼补充了一句,像是没瞧见他的古怪眼神似的又启步走了。
这女人……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呀?银次拧起眉头,悻悻跟了上去。
难得入秋了还有今天这般和暖的日光,近午集市散得差不多时阿乙额上已有薄汗,腹中也空得很,于是带着银次找了一处面摊坐下。她多了个心眼,挑的那家摊主是一对面生的年轻夫妇,应该是随流来村里做生意的外乡人,又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与银次相对而坐。他见她一直眯眼浅笑,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由问道:“你做什么一直傻笑?”
“没什么,”阿乙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一直想这么做呢。”
“呃?”
“像这样……与人结伴来逛集市,累了一起来歇歇脚……像是多了个兄弟姐妹似的。”
“……”他完全不能理解,然而还是问道:“你朋友很少吗?”像这种小山村,哪家的孩子都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吧?
阿乙顿了下,细眼仍是微微眯着,“我家住得偏嘛,小时候没什么机会与村里的孩子一起玩,长大了也生疏。”
银次隐隐觉得原因没有那么简单,可阿乙已像是要躲开这个话题般低头喝起了面汤。
“……真是晦气啊!”
冷不防有人大声叹道,两人不由转向声音出处,见是隔了几张桌外的几个村民打扮的男子,支着脚围在一起不知谈论些什么。
“可不是吗,好端端地在山脚跌断了腿,抬回来又发热胡言乱语,这不像是中邪又是什么?”
“该不会是山精作祟吧,那人进了山吗? ”
“哪能呀!这一带谁不知道该避开村头那座山?他也不过在山脚砍柴而已,又是大白天的,听村口的人说他跌了腿之后可是拼了命地爬进村的,像是被什么吓坏了,当夜便发起热来,如今还没清醒呢!”
“哎呀,真是碜人……”
银次蹙起眉,下意识地往村头方向望去,远处巍巍的山麓崔嵬可见,只是即使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云霭仍是像蛇般缭绕在山体周围,郁紫中泛着淡黑,缠绵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