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惨变
银次又在阿乙家待了一段日子。
这个有着三口人的家里安静得可怕。
不是没有一点声响的“静”,白天时药园里头单调劳作的声音,阿乙在屋前屋后忙碌的声响,甚至里屋偶尔传出妇人的咳嗽声,都令这户傍山而居的偏僻人家充满了烟火气。然而与人活动的声响相比,化成言语的交谈却几乎没有。
普通的人家是这样的吗?银次回想了一下,在自己游历各地的途中虽说露宿山林的日子居多,可有时也会住店或借宿人家,印象之中人类与家人在一起时总是很吵的,有一次投宿旅店时隔壁房间的一对夫妇不知为何争吵起来,惹得他们的孩子大半夜了还哭闹不休,还是银次召出许久未使唤的妖鬼把那小鬼给吓噤了。
磕磕碰碰,吵吵闹闹,这就是他对普通人家的印象,相比起人类来妖怪们更爱动手不动口,兄弟姐妹乃至名义上的父母,看谁不顺眼便会很干脆地去灭了他。
他不是会困居一室的人,阿乙给他收拾的小间只用来休憩而已,睡醒了便整日待在外头,有时进村里的市场转转,有时猫进山林里抓条鱼干烤,然而大多数时候他更喜欢闲闲地待在阿乙身边看她干活,说些风凉话换她好脾气地一笑。
洗衣、煮饭、喂养家禽、帮父亲整理收下来的药草、与定期上门收购的商人讨价还价,阿乙的手边似乎总闲不下来,即使在从未与人类深交过的银次看来她都算是能干的女子,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笑容,嘴角一翘瞳孔便完全瞧不见了,只在圆圆的脸上留下两道睫毛弯弯长长的笑弧。她总是带着这样泛着些许傻气的笑容应付不想接下的话茬,对他的来历也是笑笑地不过问, 银次每回瞧着都觉得有些看不透。
“银次先生,茶泡好了,你也喝一杯吧。”有些凉意的秋日屋后,阿乙在忙完厨房里的活后招呼他。银次接过茶盅,看了眼托盘上杯子的数目,知道她还要给双亲送去。
恰到好处的温润茶水,一口下去甘津解渴,全身毛孔都似张开了,舒服得很。他慢慢啜着,跟在阿乙身后转到后院,在进入埋首摆弄着药草的男人视野前脚一蹬,跃上了屋侧大树的高枝。
“父亲,歇手喝杯茶吧。”
男人在阿乙连唤几声后才停下动作看了她一眼,在水池边草草洗了下手,接过杯子两口便见底了。
啧,小丫头泡的好茶便给他这般牛饮糟蹋了。
银次盘坐在枝头啧了声,若说人类有什么妖怪比不上的优点,那就是他们的食物可要好吃多了。身处这样的高处,不管是目力还是听觉都脱出人类的注意之外,然而他却能将底下的交谈听得清清楚楚。
整日都待在药园里的男人今天难得开口对女儿说了话:“屋角放杂物的地方晚上好像有些响动。”
“是吗?”阿乙顿了顿,面色如常地道:“兴许是山鼠吧,回头我去放个捕鼠笼子。”说着下意识地抬眼扫了一圈,她知道银次喜欢待在大树上的习惯。
男人点点头,将杯子放回托盘,重又回到他的草药中。
就这样了?有个这样凡事不问的爹,难怪小丫头敢把陌生人往家里领。
银次握着茶盅,事不关己地想。
他望着底下端着托盘进屋的女子,知道她还要给继母送去。这几日瞧着阿乙端茶送饭地伺候她爹娘,也看出了点门道——阿乙对父亲总得多唤几声才能得到回应,而在继母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
真是一户沉闷的人家呀。
银次想着,突地脸色一变,几个起落跃向了另一棵榉树。底下的男人埋首在药草间,浑然不觉头顶轻烟般掠过的身影。
银次追到山间,这才跃下暴喝一声:“滚!不许尔等再接近这户人家!”
草丛里静默了一下,才从他的脚下响起沙沙的声响,倒伏的草叶在地上蜿蜒出一道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爬过,隐入了山间。
他回去的时候,阿乙正在廊下歇息,瞧见他默不作声地在自己身边坐下,她也不吃惊,只眯眼笑着给他手中空了的杯子又斟满了茶。
两人的面前是长草萋萋的后院,风起时混合了药草芬芳与泥土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还能听到稍远处阿乙的父亲劳作的声音。据说是被人私藏在家的银次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坐在主人眼皮底下,除了因为主人实在太迟钝之外,还因为以银次的耳目与身手,绝没有被他刻意要躲的人撞见的道理。这点阿乙也见识过了,所以才放心地与他并肩坐在檐下享受偷来的闲暇。
真是个让人心里不觉安静下来的秋日午后,然而银次却有些心不在焉,将茶盅放在身边廊道上,他说:“我这两日就要走了。”
日影下阿乙微微眯起的眼角瞬间僵硬,面上惬意的神情也淡去了。她垂下眼哦了声,半晌才重又抬起头道:“银次先生接下来要去哪呢?”
“……”
“还是像先前一样没有方向吗……”声音慢慢低下去,随之咽下的是差点冲口而出的一句话。
既然没有方向,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她并非不知世事的孩子,自然知道这种想法有多么的稚气。就算喜欢银次,喜欢他的漫不经心毫无拘束也好,他也不会如自己隐隐希望的那样成为她的手足。是无牵无挂没错,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乐于在某个地方停留。
“……”
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不约而同地,都选择了将目光固定在眼前的萋萋长草上。风卷起丝丝凉意,秋色,真的转浓了呢。
阿乙收拾好心情,眯眼强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趁着这两天替你准备个行囊吧。早就注意到了,银次先生身边什么都没有呢,远行的话带些必需品会比较方便哦。”
因为什么都不需要。银次想着,却没有回绝阿乙的好意,直到对方收拾好托盘起身,他才开口道:“……不好。”
阿乙停步回过头来,看见银次仍凝望着院子,脸上难得不见那种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神色,像是工笔画就的侧面透出一丝落落来,“我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是不好的。”
“……”她愣了下,才听出他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然而也只是这一句,便不再多说为什么“不好”,在她的目光下,他像是生气似的将脸别到了一边。
突然出现又突然要离开的少年,与她一起默契地不提自己来历的少年,老气横秋却又在某些方面相当缺乏常识的少年……此刻他沉默的身影仿佛是在向她解释:离开,是出于其他原因,而不是觉得这里不好或讨厌你。
虽然并不能改变又要失去这个交情短暂的朋友的事实,阿乙有些低落的心情仍是柔软了下来。至少这个骄傲的少年并不是全然不在乎她的,所以她能做的只有眯眼微笑,“是吗?那也没办法呢,银次先生以后若还有机会经过这里,可要记得来看看阿乙。”
这样说的时候,她其实并不明白银次口中的不好是什么意思,然而很快地,世事便以令人终生难忘的方式让她明白了。
翌日仍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虽然银次说了不用,阿乙仍是执意要进市集替他购置行装。“难道连干粮和换洗衣物都不用带吗?银次先生以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被她用逗趣的语气笑眯眯地这么一说,银次即使心里咕哝着“人类真是麻烦”,却也乖乖地随她出门。打死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有丝毫想与这丫头多待一会的心思,虽然不能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然而他一向来去随意从不眷恋,就连这次暂宿阿乙家也是他一时兴起,想会会故人。
却很奇怪地在说“要离开”时产生了罪恶感,好像丢下了阿乙似的。
因为住得偏远,每回进村里市集都要花上小半天时间,午膳过后两人便出了门。
屋子越发安静下来,只剩下里屋昏昏欲睡的妇人和她那仿佛永不知疲倦埋首于药园的丈夫。这般时节,接近黄昏阳光淡去的时候总是有些阴冷,然而刚过正午的日头却仍旧燥热,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秋老虎吧。
“……有人吗?”
先听见声音的不是屋里已陷入沉睡的妇人,而是在后院劳作的男人。
一接触药草便会完全沉迷于中的个性,平日里需要千呼万唤才会停下用膳,男人之所以意识到门外的叫声是因为那女子的声音已经反反复复唤了许多次。间隔片刻便传来这么一声,不知放弃却也不见着急,从从容容的绵软唤声飘过屋檐传到了后院,不管来人是谁,这样的情形都是相当古怪。
男人朝门口的方向望了半晌,终于放下手中的花锹,在走廊下脱掉沾满了泥土草屑的鞋子,赤脚穿过屋子来到门边。檐下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因为背对着光的缘故,只能瞧清她高高盘起的发脚和尖尖的下颌,脸的上部则模糊不清。
“……”
即使是出来应门,男人仍是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望着这个突兀的女人。
不像村妇的打扮,奇怪的气质,孤身出现在这处毗近山林极少有人走动的地方,再突兀不过了。
女人红艳的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打扰了,奴家路经此地时不慎扭了脚,能否让我在贵府休息一下?”
“……”
“可以吗?”
不知是否因为站在阳光照不进的屋内的缘故,男人觉得四周的空气有些阴冷,就像面前这个女人让人不快的黏湿笑容。
然而他还是开口:“进来吧。”
对方笑得更深了,慢慢撩起脚边的衣摆,“那么打扰了……”
阿乙与银次正往回走。
暮色初降,照此看来应该可以在天完全黑之前回到住处,银次打算明早离开,所以这算两人最后一次并肩而行,不知是否因为这一缘故,他们并不急着赶路,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呀,”阿乙突然停下脚步,“我忘了替母亲买蜜饯。”说着下意识地折身,银次扯住她,“做什么?你不会是要再走一趟吧?又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改天再买不迟。”
她瞧瞧他,小声道:“不行,我怕她生气。”因为今天赶着出门,所以将几件家事拜托给了继母,包括提醒父亲按时用膳。继母平时本就懒得管事,只是愿意吃些零嘴儿,若忘了替她带些回去又该惹她不痛快了。
银次啧声,“罢了,我脚程快些,替你跑一趟好了。天色不早,你赶紧回去吧。”
阿乙见过他身手,知他说的是实话,便把钱交付给他又指点了店铺的位置,就见银次很快消失于视野外。
她抱着先前给他购置的零散物事,仍旧往家的方向走去,因为想着银次也许很快就能赶上来,脚下越发缓了,不时停下望望后头。
然而直到望见了家门口,银次还是没有赶上来。阿乙叹一口气,正要伸手开门时却感觉到了异样。
她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景物在暮色中已是朦胧一片,眼前的房子像是一具黝黑的庞然大物,没有半丝灯光。
其实这也不算奇怪,若没有特别的事情,草药成痴的父亲和心灰意懒的继母确实会放任屋子陷入黑暗中也不会想到生火点灯。
然而也太静了些。
虽是和往常一样没有人声,可虫鸣风动似乎也被隔绝在了外头,面前的房子从没有一刻比眼下更像一幢废弃了的空屋。
压下奇怪的感觉,阿乙迟疑地伸手拉开了门。
木制门格轻微摩擦的声音像是被放大了,比起还能模模糊糊瞧见东西的屋外,屋里仿佛藏匿了沉积许久的黑暗,阿乙没有像往常那样对着哪怕是空气说“我回来了”,而是眨眨眼,似乎习惯了一些后小心翼翼地跨了进去。
家里……以前有这么阴冷吗?
一边下意识地想着,一边凭记忆摸索挂在墙上的火具。听到后头有人走近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狠狠地颤了一下,飞快地回身睁大眼睛。
从敞开的拉门透进的微光中,赤脚、裾裙、散发,女人的身形慢慢显露了出来。看清来人,阿乙不由松了口气,“您起身了吗……”
然而很快又收了声。
继母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僵硬的身形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毫无生命的木偶,在沉暮中透着幽白的脸宛若一张呆板的面具。
阿乙莫名地屏住呼吸,一股轻颤从脚底袭了上来,然而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
像是有什么东西破掉了,奇特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阿乙眼睁睁地瞧着继母像纸片一般从中间裂开,一左一右倒下,露出后头有着细长面孔的陌生女子。
“……”
眼前的情景是那样的不真实,她只能怔怔地站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冰凉的触感从脚踝上传来,无意识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脚已被缠住了。像人的躯干一样粗壮的白色条状物体,微微蠕动的时候,鳞片间冰凉腻滑的触感便粘附到她腿上。
(这……)
(这不是……蛇吗?)
阿乙张口,发出了一个干哑的单音节词:“啊……”
陌生女人用细长的眼睛盯着她,微笑。
“啊啊啊!”凄厉得不像自己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阿乙很快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