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会1
阿乙的家在村子的外沿,身为药农的父亲除了耕种自家位于肥沃谷地的一小片薄田,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在开辟的后院里照料各种各样的药草。就算只种植小麦的农田想获得丰收都得花上一番心血,毋庸说习性不同的各种药草了,父亲对于药草的知识来自父亲的父亲,也即阿乙的祖父,可想而知这位她出生前就去世了的祖父也是继承了上一代人吧。
总之,这一带几个村子就只有她家以植药为生,比大夫的数量还少,靠山而居的人们用得上药草的时候总是多些,因此与单靠一亩薄田吃饭的普通农人相比,他们家算得上阔绰,可这些都是阿乙懂事后才慢慢察觉出来的。
年幼的时候穿着总是比同龄人要破旧,当其他孩子在田埂边结伴玩耍,自己却得照继母的吩咐进山林采掘一些只能在野外找到的药材。那些药草她自小就认得,翻山越岭对她而言也并非难事,可有时因为贪玩空手而归时总会招来责骂,若碰上继母心情不好,甚至会粗鲁地将她推倒在地。因而在年幼的阿乙印象中,帮父母采集药材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必须靠孩子帮忙维持家境”的家里日子必定是很不好过的。
到懂事后发现事实并非如此时,自己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不会去深究其中的原因。
越过自家小小的前院,阿乙在拉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打开门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一早便抱怨着身体不适而躺进了内室里的继母已经起身,正对着镜子怔怔发呆,闻声回头睨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让买点东西便去了半天,若是靠你持家做饭的,这会早就饿死了!”
“对不起。”阿乙知道继母只是想发泄心中的怨气,自己找什么借口都没用,于是一味地赔笑道歉。继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看来她今天的心情并不是太坏。阿乙舒了一口气,将怀里用油纸包得好好的甜点轻轻放在继母身后, 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门边。
年幼的时候,除了因为离群索居而在村里交不到朋友感到失落外,似乎没有烦恼,因为村里的大人对她都特别亲切,只是友善的眼光里总带了点别的东西。稍懂事后,终于知道那“别的东西”叫做同情,也由村人偶尔说漏的只言片语中组合出他们对这一家人的看法。
……自己真的是“爹不管娘不爱的可怜孩子”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阿乙许久,认真思索后又觉得,自己没有村人想象的那么不开心吧。继母……也许是真的不喜欢她,然而这种不喜欢并没有表现在频繁打骂上,更多的是冷淡与时不时的挖苦,就如她不会费心阿乙的衣着而让她蓬头垢面地在村里走来走去, 却也会嫌麻烦而丢给她别的孩子不敢想象的零钱让她自行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哪怕阿乙还是个刚刚学会付钱的孩子。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习惯了小心应付家人古怪的脾气后,得不到亲人关怀这件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了,也许是因为她自小便被放养在山林,养成了散漫性子的缘故。
喜怒哀乐,厌憎或是怜爱,人与人之间有如此多的情感与牵连,一定是上天为了让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独特的位置,好好活下去吧。
心情低落的时候,阿乙总是这么想着,很快就又心平气和起来。
利落地烫热了午间吃剩的饭菜,阿乙先送到继母床铺边,接着走到屋子后头去唤父亲。深重的暮色已将四周的景物罩得朦朦胧胧,她费了一会工夫才在满院葱郁的草木间发现父亲弯腰忙碌的身影。
“父亲大人,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请回来用膳吧!”
男人的身形没有一丝变化,即使这样的距离他肯定听得见阿乙提高了声音的呼唤。
“天色已经不早,请您顾虑自己的身体,暂时收手吧。”
一如既往的充耳不闻。
阿乙叹了口气,回头将盛了饭菜的木盘轻轻放在面对着后院的过道上,虽然知道等四周完全看不见时父亲就会进屋,她还是把晚饭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因为月色好的时候父亲还会在外头逗留到很晚。
弄妥这一切后,她才用汤碗盛了自己的晚饭,回到小房间里就着碟子里的酱菜慢慢吃起来。暮色从敞开的小窗外侵袭进来,形只影单扒着饭的自己倍感凄凉,这时候总会羡慕别人家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饭的场面,至少不是对着空气说“我开动了”、“我吃饱了”。然而,即使是三人真聚在一块用膳,也因为彼此没有什么话说,僵硬而沉默的气氛更让人索然无味。
若是有兄弟姐妹就好了。
用完晚饭,又收拾了一下屋子,再退回自己房间时听到父亲终于离开药园进屋的声音。一阵响动之后,屋内重归寂静,外头也静得很,在山村里没别的事情的农家大多吃完饭后便早早歇了。
阿乙拔高灯芯,就着灯光缝补起洗晒好的衣服,有一个除照料药草外几乎不关心别的事情的父亲以及一个时常心绪不佳懒于料理家事的继母,她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个家里真正的管家人。
用剪子铰掉线头后时间也不早了,她吹熄油灯,却没有就寝,只是抱膝坐在小窗下望着外头呆呆出神。她的闺房是屋子里唯一有窗户开向后院的房间,月色明朗的时候可以清楚望见被父亲照顾得很好的葱郁草木以及再远些,毗邻着的山脚乱石。
就在这样仍有炎夏气息残留的明朗秋夜中,阿乙睨见了充当她家院墙的山石上那个黑影。
眨眨眼,以为自己瞧错了,当再次确认那并非是其他东西的映影而实实在在有着人的轮廓时,她不由“咦”了一声,直起身子攀住窗沿,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道人影却在此时一晃,很快消失了。
阿乙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起来。定了定神,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悄无声息地来到屋后廊下。混合着各种药草独特气味的夜风扑面而来,父亲开辟的药园几乎有一半延伸进了屋旁沉黑的山林中,可因为是自小熟悉的环境,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走到方才望见的那块山石下,阿乙四处瞧了瞧,并没有什么异状。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不,不会的……
她站了一会,鼓起勇气对着眼前的空旷开口轻唤:“您,您在吗?”因为怕吵醒另一头屋子里的双亲,像做坏事似的压低了嗓门,却仍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没调好弦的琴声般颤抖着卷入了夜风中,带着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忐忑。
除了草木簌簌的声响和秋虫偶尔的奏鸣,并没有别的动静出现。阿乙等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失笑地摇摇头,正要转身回屋子,低头间又赫然倒吸了一口气——
明晃晃的月光下,她的脚下清清楚楚地映着身后山石上一个蹲伏着的影子!
阿乙急急旋身,瞧见原本空空荡荡的山石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正是白天那个少年。月光打在他大咧咧蹲伏着的身姿上,被照亮的半边脸上满是高傲的睥睨神情。
“啊……”阿乙无意识地喃出声,顿了顿,便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她从屋内望见这个身影,虽是远远的看不清,却不知怎的便觉得是这个少年,忍不住要出来瞧瞧。眼下与他照了面,这才想起对方脾气古怪,几个时辰前差点便要掐死她,此刻突又现身也不知是因为何事,她怎么傻傻地自投罗网了呢?
对方手指冰冷如铁的触感还残留在她脖颈上,可是若要问她怕不怕?阿乙认真想了下,发现,自己竟然完全不害怕这个少年呢。
总觉得他身上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总觉得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两人一上一下不做声地对视半晌,阿乙终于鼓起勇气,露出怯怯的示好笑容。似乎听到少年嗤了声,自言自语道:“傻妞儿。”
阿乙的笑眼更弯了。
虽然是极为微妙的表示,然而就像是两只不同的动物在花了段时间相互打量过后,初步认同了对方的无害般,他们之间的气氛也随之柔软下来。
阿乙说:“请问……您是来找我的吗?”
少年不答,反而一斜眼,“‘您’?听着真不顺耳,你对每个人说话都是这么假惺惺的?”
“啊,这个……那是因为你看起来像是有身份的人,比如说您若是武士的话,我们这些平民不恭敬一点是不行的。”
“别拿你们这套放在大爷我身上!”少年没听她解释完便不耐烦地斥道。
你们?
虽然对方的意思也许是指他们这些显然与他不同的寻常百姓,阿乙仍是觉得对方的用词有些奇怪,不过蛮横又粗鲁的语气倒像个寻常乡里少年。
见她不说话,少年大概以为吓着了她,突然又道:“银次。”
“呃?”
“我的名字,银次。”他重复,“叫我银次就好。”
“呃,好的。那银次先生你是来找我的吗?”
“……”
真伤脑筋啊。
阿乙有些困扰地笑了。对方明显是那种只依着自己的意愿说话,却对别人提出的不想回答的问题不理不睬的乖僻家伙,相形之下,想好好与他交谈的自己就像个傻瓜。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问出一直让她疑惑在心、以至于一睨见他的身影便跑出来的问题。
“银次先生,其实我一直很在意嵌在你手上的玉坠。还有今天你问的那个问题,我小时候确实有一段时日失声说不了话,是我误解了还是……你真的知道这件事呢?”
“……”
对方仍是没有回答,可是阿乙却从他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
“你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可是……那怎么可能?”
少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慢慢地,嘴边扯开一个弧度,“……你说呢?”
阿乙的眼前突然有些恍惚,月光下,少年那眼角微微上挑的杏眸似乎在无声拉长,瞳孔的颜色化开溢满了整只眸子,因为映着月亮的银辉,让人开始分不清里头的月色与眸子原先的颜色。不知是否她多心,总觉得少年的脸形也开始产生变化,两侧的耳朵伸长变尖,嘴角慢慢咧开,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下头闪烁。
那是介于狐狸和狼之间的面貌。
“啊!”她不由惊叫一声,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可是仔细再看时又哪有什么狐狸或者狼面?只有银次坐在石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连先前唇边诡秘的笑容都收回了。
阿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自己被幻觉吓到的模样惹恼了银次,他没什么情绪地瞧了她一眼,在石上翻转身子,就要跃下离开的样子。
“等等!”她脱口而出。
对方顿住身子,微微侧头回眸睇她。
虽然心脏还是跳得厉害,阿乙仍是强迫自己挤出笑容,“对不起,你不想回答就算了……银次先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是要去哪呢?”
“……”少年睇她半晌,显然看不出她问这些的用意,于是摇摇头。
“啊,我听说有些修行者会在各地流浪,以磨练自己,银次先生你与他们很相似呢。”阿乙顿了顿,稍稍进入正题,“那你晚上是在哪里歇脚呢?”
银次没有回答,只是睨了眼身后沉黑的山林。
“原来是露宿山林啊……这么说兴许有些突兀,不过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于村子停留的这段日子里可以暂时留宿在我家。”
闻言,一直没多少表情、明显防备着她的少年也不由露出了惊讶之色。
阿乙的笑容里多了丝羞愧,“当然,因为家里还有父亲母亲,我只能在夜里偷偷地收留你。可是他们都不大留心家里头发生的事情,只要稍为小心一些,不会被他们发现的。这样至少比露宿山林要好些,希望你不会认为我是在污辱你……你意下如何呢?”
若对方是白天那些武士,毫无疑问会认定这是种污辱——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地寄人篱下,对每个武家男儿都是不可忍受的吧。虽然相形之下,阿乙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发出这种邀请的行为更加让人大吃一惊。
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是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在起初的吃惊疑惑过后,银次像是放弃了猜测她的用意,从山石上跳下,站在了她的身边。
阿乙不由笑开了,任谁瞧见她此时的笑容都能感觉到里头的真心,她掩不住欣喜地招呼:“银次先生,请随我来。”
从后院葱郁的草木间绕出来,避开父母的房间,她把银次引到屋子的另一端。在堆满了废弃不用的角落旁还有一间小室,阿乙一面把拉门推开一面小声解释:“这个房间原本是为我的弟弟妹妹准备的,可惜他们未能出世便夭折了。我父母平日绝不会到这儿来,你可以放心住下。”虽然没有问过,但是他们家在这个山谷里应该已经住了许多年,祖上传下的老房子经过几次修建仍然结实坚固,并且对只剩下三口人的一个家而言有些过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