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遇2
啧,人类的小孩就是这样弱,才问了句便要哭,他若也像她这样,这些年骨头都不知埋到哪去啦!
又瞄一眼小哑巴,见她那两汪泪竟还没有掉下来,明明小嘴都扁成那样了,显是忍得很用力。她本来就一副没吃饱过的模样,五官干扁得很,如今一片淤青几乎盖了半张脸,那模样说多丑就有多丑。
银次看不过眼,说:“你把脸伸过来。”
小哑巴怔了下,仍如她这些天的表现一样不疑有他地将脸贴近他,看他要说什么。
银次伸舌,像只大狗似的在她脸上舔了一通,顺便吮走了挂在她睫上的泪水。
小哑巴显然没能反应过来,愣愣地顶着一脸的口水与他四目相对。
他说:“不准擦掉,本大爷的口水能止血化淤,平常人求我都不舔呢。”
他不知道小哑巴听懂了没,只是瞧她眨眨眼,像是觉得很好玩似的笑了起来。
嘿嘿,若告诉她这是妖怪的口水,不知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银次哼一声,瞧着这个真如白痴般单纯、轻易便高兴起来的小鬼,心想:这小傻子现下真把我当伴儿了又如何?等她大些晓事了瞧不吓晕过去,若有胆子,还会学别的小鬼拿石头丢我呢,嘿!
心下厌憎陡起,撇了脸懒得再看那个兀自高兴的小鬼。
他的伤势恢复得比料想中要慢,不过这些天晚上要与仍对他的血肉痴心妄想的妖鬼对峙,白日一睡醒便有这小鬼在周遭咿咿呀呀,倒也不觉得太难挨,只是现下心浮气躁,恨不得伤口即刻就完好如初,早早离开这鬼地方去这一身晦气才好。
饶是如何焦躁,还是得乖乖地躺足了日子。
这一日,银次早早便醒觉了,百无聊赖又比平常更没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小哑巴终于现身了。她瞧起来也与平常不一样,不仅身上的衣服整洁许多,神情看起来也喜气洋洋的,不等银次开口,她便从腰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样物事,悬在他眼前晃了晃。
银次定睛一瞧,见是一截红绳系着个小玉环。说是玉环,不过徒具模样,也不知是拿什么粗劣材质磨就的,连他这个妖怪也能一眼瞧出不是什么稀奇玩意。
他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怎么,你给我看这破烂儿做什么?”
小哑巴的面色僵了下,迟疑地看他半晌,又从腰兜里掏出另一样东西犹犹豫豫地递过来。
用半张油纸包裹的褐色小片,隐约散发着低劣的甜香。
银次一看之下更是火冒三丈,“糖?该不会是要给我吃的吧,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娘的,他即使三岁的时候也不爱吃糖,不,该说他这辈子就没想过要吃糖!
小哑巴惶惶地收回手,仍是一边拿着坠子一边摊着油纸,左瞧右瞧,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使劲将坠子塞入银次胸前的衣褶中,若不是知道银次讨厌别人近他身,她大概会动手帮他系上。
银次怒道:“谁要这种东西,把它拿走!”
她呵呵笑着倒退了几步,伸手微拉低衣襟,让他看自己颈上也系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玉坠。
“喂,不准逃!回来把这东西拿走!”任他如何气急败坏地叫,这小傻子今天却一点都不傻,躲在树后朝他摆摆手,一溜烟跑走了。
就这么走了?银次一怔,想起今天似乎没有看见小哑巴带着她那篮子。
这么说,她今天进山只是为了瞧瞧他,顺便送这只破烂坠子?
亏自己还想着今天要同她好好告别一下,啧,算了,一个人类的小鬼而已。
银次阖眼,凝思静气,等猛地再睁眼时,依稀有银光从杏核状的瞳孔中暴激而起。他吁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
“哼哼,本大爷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神清气爽呀神清气爽,简直像又活了过来,再来十个八个赤丸他都不怕,哇哈哈!
从地上一跃而起时小哑巴硬塞给他的坠子也落下,勾挂在衣褶边,银次一把捞起,像拈着什么脏东西似的拈在眼前看了看。除了绳子新一些外便纯粹粗制滥造的玩意,即使在最偏僻山村的集市上也是次得很的货色,专给小孩子挂着玩的……那小鬼该不会真是花钱从集市上买的吧?
“啧,破烂玩意。”随手往后一丢,心里虽然没有如嘴上那样嫌弃,但若真的系上这东西,非给别的妖怪笑死不可。
走出没几步,突又停下来,扭头瞅着躺于草叶中静静反射着微弱日光的小圆环。其实以孩子,不,即使以妖怪的眼光来看,这东西都不算太丑,否则怎能吸引无知幼童将它买下来。
莫名地,他慢慢踱回去,俯身——
几乎在指尖触及坠子冰冷表面一刹,颈上寒毛霎时竖起,同时听到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像是贴在自己耳边道:“银次哥哥,你还真玩起家家酒来了?”
银次反应极快地跃至一旁。
也不过是这么一瞬之差,他原先所站之地的草茎像是被无形的刀刃猛地划过,突然成片齐齐掠断。
“赤丸?”银次直觉道。
“银次哥哥,你变迟钝了呢,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依旧是软绵绵的腔调,随之出现的是声音的主人。太阳明明还未落山,可对方一现身,来自夜晚的暗仿佛便受到召唤,早早地聚集到他身边。
“黑曜?”银次有些意外,却仍戒备地露出了利爪和獠牙,“你也像赤丸一样要找我麻烦吗?”
仿佛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黑发少年露出有趣的笑,“竟然把我与那家伙相提并论,太让人伤心了,银次哥哥。”说着手一掷,一个圆滚滚的物体毫无反抗之力地跌落银次脚下。
只扫了一眼,瞳孔便不由缩了起来。
在动弹不得疗伤的日子不知被他骂了多少遍、誓要千刀万剐的那个赤丸,此刻只剩下一颗毫无生命的头颅,呆滞地伏在地上。
虽然几个兄弟之中赤丸与他最不对盘,也曾拼个你死我活恨不得生噬对方血肉,可是目睹这幅情景仍是让银次生出奇怪的感觉。
“你杀了他?”他盯了那头颅半晌,抬眼问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比踩死只臭虫还轻易。他用卑鄙手段偷袭你,我帮你报了仇,你难道不高兴吗?银次哥哥?”
“……”这么说来赤丸若不是与他交手在先负了重伤,兴许不会死得这么难看。至于黑曜,一向说的比唱的好听,如果真信他,自己就不是狼,而是笨狗!
“我早就说过,父亲的狼王之名你们谁想要尽可争去,大爷我没兴趣!”托那死老头的福,这些年他就没清静过,吃饭睡觉都要防着偷袭,烦不胜烦!
“银次哥哥,你真的是父亲的儿子吗?”对方仍是用半真半假不知是否嘲讽的语气说道:“不过这可由不得你,父亲临死前说了,只有打败其他兄弟的最强者,才能因袭狼王之名。”
既然如此,那就少假惺惺了,动手吧!银次不再废话,摆出应战的姿势。
“真心急啊,原本还想与你叙一下兄弟情呢……”随着喃语,黑曜就如现身时一样,在银次面前忽地不见了。
他立时闪身,原地立即破出条像被尖锐物体划过的深痕,在另一边落地后,银次不敢松懈地凝神戒备。
他们妖狼一族传下的血脉中,往往继承了各种各样的能力,死去的赤丸掌握的能力是火,所以被他指爪击中往往在受伤外还要承受火炙的痛苦。黑曜则能与无形的空气融为一体,也即化为“风”,虽然没有一招毙命的威力,却胜在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而银次自己嘛……虽然他从来不怕承认(因为否认也没用),不过还是会很郁闷。因为他一项特别的本领都没有,顶多直觉准了点,耳目灵便了点,身手敏捷了点,力气大了点……就是这些平凡无奇的“一点”让他从小便是个遭弟弟们嗤笑的兄长,连银次都觉得自己能从父亲的百般考验和妖狼族的争斗中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成长至可以离开族人独自生存,依然活蹦乱跳,而且与弟弟们的打斗也从输多胜少变成不分上下,让他觉得自己虽然总是弄得遍体鳞伤才能活到现在,可是“想被杀死也挺不容易”。
银次一边靠动物的直觉闪躲着,一边试图捕捉对方的位置,破解黑曜战术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在他出手的一瞬间逮到他就行了,不过做起来绝对比想象中要难……
正思索着,眼边荧光一闪,方才随手塞进袖中的玉坠竟然在此时滑落了出来。
身体比思绪先行地,银次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同时跃入脑中的念头是:糟了。
果然,在手指触到坠子的一刹那,便被人踩住手,连同坠子一起牢牢钉在了草地上。
“真令人失望啊。”凭空现形的少年凉凉地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游戏这么快就结束,只为了一个人类的破玩意……值得吗? 银次哥哥?”
娘的他也很懊恼啊!早知道就该把这碍事的坠子捏个粉碎!
冷汗不觉从银次额上沁出,虽然鲁莽冲动,可他并不是不怕死,恰恰相反,让他一直活到如今的正是一股“不想死”的信念。
下意识挣了挣,对方的脚却像铁柱般钉在他手上,用几乎要把骨头踩断的力道将他死死制在地上。
黑曜显然不想太快杀死他,仍是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我撞见赤丸本是碰巧,杀了他之后,顺着味道返回找寻,几天前就发现了正在疗伤的你。我们很久没较量了吧,银次哥哥?所以我当时没动手,就想等你伤愈后看看这些年你长进了多少,可瞧我看见了什么?一个人类小孩,还有身为狼王之子的你竟然陪着她玩过家家?!”他每问一句,脚下就使力一分。
“银次哥哥,我听说你出生之时,妖狼族正逄大乱,刚出生的你意外遗落在人类的村庄,被流民拾到抚养,几年后才有部族成员发现并将你带回,所以你喜欢亲近人类……”
胡说!你有哪只眼瞧见我喜欢人类了?再说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我才不记得呢!
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他,奈何手上的痛逼人一开口就要呻吟出来,银次只有咬紧了牙。
“别忘了你体内可全是妖狼族的血,没有半滴人类的,我瞧你与那小傻子和乐融融的模样,当真碍眼至及。”黑曜说着,脚下使巧劲一挑,坠子便弹起落在银次几乎丧失了知觉的手背上,仍是一同被踩在他脚下,“既然你可以为了这种东西连命都不要,我就让它与你到死都不分离吧!”
银次还没反应过来,手背猛地一烫,竟有被火炙的感觉。
“唔……”冷不防泄出一声呻吟,他很快忍住,心下又惊又疑,“你,你怎么会赤丸的……”
“没想到吧?”黑曜眨眨眼,面上仍是那副假惺惺的笑,“银次哥哥,你对父亲的遗言未免也太不上心了,你猜父亲为什么要我们自相残杀?那是因为妖狼一族若是吃了同血缘者的妖力之源,会将对方的能力也继承过来啊,能够夺到他人妖力的强者只会越来越强,最后存活下来的最强者才有资格统率妖狼族,父亲也是这样杀了自己的兄弟得到狼王名号的。不过银次哥哥,以你这种差劲的能力,大概没有人会垂涎你的妖力吧?哈哈!”
“……”额头的冷汗已经化为豆大的汗珠滑落颊边,鼻间似乎闻到了自己的手发出的肉焦味,至于疼痛……娘的他已经意识模糊到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了,清楚的只有越来越高涨的愤怒!
“你既然舍不得这玩意,我就把它嵌在你身上,陪你一起下地狱!”黑曜脚下咝咝作响,玉环状的坠子像是熔进了银次的血肉里。他说得正高兴,冷不防脚下一股大力突起,竟生生将他弹了开来!
既能与风同行,反应当然也不慢,黑曜顺势在空中翻了几个身,单膝落在空地的另一边,看着缓缓起身的银次。
他们妖狼一族的容貌与人类有七成以上相似,除了也许不会在人类身上出现的发色和尖耳,其他部位几乎没有分别,因此稍为伪装便可混迹于人类中。
然而没有人会将现在的银次错认为人类。
垂散至脚踝处的银白长发,微吊的眼角褶痕直穿向两边的尖耳,原本呈杏核状的瞳孔缩得更窄了,从脸颊延至脖颈更是出现了条状斑纹。
虽然方才被踩在脚下的那只手像废了般垂在身前,可这样的银次让人觉得更加危险,也许是因为从他身上感觉不到理性的气息,只有无声燃烧着的积怒火焰。
黑曜兴奋得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舔舔唇正想说些什么,眼前一晃,银次竟已逼到了近前。
攻击,攻击,再次攻击。
完全不花哨的简单招式,况且他能用的只是没有受伤的单手,然而在惊人的速度和不知停歇的攻势下,黑曜所能做的只是险险地逃过他的攻击而已,根本找不到机会反击。
即使处于劣势,面对的又是这样危险的银次,他的心中却只有兴奋而已。
——这样的银次才像是狼王的儿子。
好不容易把握到节奏,借着四周的树木将银次的攻势挡下,黑曜一个翻身在枝头立稳,顾不上喘息便大叫一声:“停!”
银次从树干里拔出错失目标的利爪,妖气森然地回身睇他。
不确定他是否有足够的神志听自己的话,黑曜以最快的语速道:“银次哥哥,我果然没有错看你,今天就玩到这里吧。别忘了你始终是父亲的儿子,继承之争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
伴随着这些话语,黑发的少年像是害怕再次卷入又一轮的攻击般很快消失在空中,就如同他突兀的现身。
只剩下丧失了攻击对象的银次一脸迷惑地驻立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