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意山光走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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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许家山古道

◎戴巧珍

穿过许家山村几条小巷,走近一处浓草掩映的斜坡,一条草木茂盛的小道舞着腰肢扭向远方,路口处立着一块“国家级登山步道”的方块牌子。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这便是颇有渊源的许家山古道了。

宁海的许家山因其石头屋声名在外,慕名而去的背包一族们常常从宁海城区出发去许家山,费上两三个小时,爬过白峤岭,到岙里,经大岭头、山陈、亦长坪,踏过长约十公里的山路,最后归至许家山。

而我们是先行车到许家山,再从山顶出发逆行古道。因下坡多,走起来分外轻松些。没走几步路,遇见一对老夫妇端坐在一块番薯地里,手里悠闲地择着番薯藤,慢悠悠把紫红色的、肉球样的番薯放到身边的篓子里,眼睛却并不看手里的活计,而是自得其乐地欣赏着四周景色,俨然一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景图,虽然此刻摘的是可果腹的番薯,而非助雅趣的菊花。

见我们下山来,他们像招呼自家孩子一样热情地叫我们:“番薯拿几个吃吃吧,甜着呢!”我们连连摆手、推却,他们才作罢。我们问他们:“这番薯种了是卖的吗?”他们很不屑地回答说:“卖什么啊,能值几个钱?现在吃的东西多了,这番薯种着耍耍呢!”

老人家种庄稼的气度让人感慨。现在山里人的腰包鼓了,过日子气定神闲了,要搁在以前,他们的生活可是掺着艰辛、浸满汗水的。

最初的许家山人的日子,或许是从寻求吃上一口饱饭开始的。

据《张氏宗谱》的说法,明成化十二年(1476),张姓先祖张永机携宗田、宗九、宗十三个儿子自白峤岭迁往许家山。此张永机即为许家山张氏始祖。

至于何因从白峤往许家山,原因不可考。那时的人们常以伐薪、狩猎等为生,那么,有可能是追踪一只野兽偶至许家山,见此地植被丰厚、地势平缓,且地处重山之中,避开喧扰,适宜躲开兵匪之祸等,遂携子女迁徙至此。日后,张永机一家必与祖址的亲友们保持着往来,或将猎物、柴什等物运至县城换钱,天长日久,一条山道便踏出来了。

随后,许家山的其他姓氏先祖如叶、张、胡、王等,为了来往行走方便,便合计在路上铺以卵石,又造出路廊、庵庙等供行人歇脚或避雨,渐渐地,一条仅次于官道的古道在白峤与许家山之间生动起来。

到20世纪80年代,许家山人还经常担着番薯秧苗步行至宁海城里来卖。为了这微薄的几毛钱,他们却要在前一天剪下藤秧,整齐地码好,至第二天天还尚未破晓,便头顶星光,擦着路边茅草的露水,疾步如飞赶往宁海的早市。当宁海的集市刚有人声叫卖,人们便可瞥见许家山人的番薯秧苗,在南瓜土豆间绿得逼人的眼。

而人们却瞥不见他们长至两三个小时跋涉,瞥不见他们往返的那些崎岖险峻的山路,瞥不见他们疾步如飞濡湿衣服的汗水。

这山路之难走,清代诗人徐镛在《过许家山》的诗里形容逼真,他说:“豺狼蹲坦道,僻径绕寒山。无限斜阳色,来添霜叶殷。秋空雕翮健,石蹬马蹄孱。深羡云中客,肩樵任往返。”

诗人偶过许家山古道,路很险——“石蹬马蹄孱”,连马都走得小心而艰难,而且还上有老鹰、下有豺狼之惧——“豺狼蹲坦道”“秋空雕翮健”,诗人一介书生,脚底孱弱,内心虚怯,不由得羡那“云中客”——许家山人,他们挑着柴禾,在险峻的许家山古道上任意往返、健步如飞,除此,或许还羡慕他们那种摒弃名缰利锁、自由自在的生活姿态吧!

生活虽然艰苦,但山上人自由自在的心灵和生活状态,却是从古代一直延续到今日,不曾改变。

老人家的番薯让我留意起路边的景致来。

这是中秋的田野,绿意满载着丰收的意韵送至你的双眸:路边一丛丛灌木上结满了小小的金红色的果子,很是诱人;几垄农家的玉米熟了,淡黄的须衣紧紧地裹住成熟了的身子,勒出里面结实的果实的模样,像待嫁的少女渴盼而不安的心。

有一块玉米地果实尚未成熟,一棵棵玉米棒子上全部是嫩黄色的须衣,一缕缕垂下来,像古时仕女团扇下的坠子,微风吹来,须衣飘拂,像上百个仕女齐拂着扇坠,美不胜收。

难得的是今天的阳光淡淡的,拂在身上几乎没有热意。行人又极少,没有推推搡搡的脚步,也没有叫叫嚣嚣的声音,眼中耳里只有静谧的自然。

说其静谧,其实是有声的,峰回路转时不经意的一个沟壑里汩汩的流水,风吹过路旁半人高的茅草发出的沙沙的声音,都是大自然极妙的音乐。

收番薯的老人家的洒脱感染了我,听着这鸟声、风声和水声,目收这蓝天、绿意和厚土,刚才还为许多事焦虑发愁的我,渐渐地与这至纯至静的自然相融,内心则奔着欣喜和自在而去,为这清风古道,为这无为的光阴。

奇妙的大自然,教会了人“耍耍”。

古道上唯有卵石。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识别古时与后人补缀的卵石:古人铺的卵石颗颗是竖着的,走时有些硌脚,但不积水,因而能够长时间保留,后人补的大多为平铺的,走时方便,但下坡陡峭处,身体易下冲。因为古代的人下山,必然是劳作了一番的,或为一天的柴火,或为一天的口粮,身上背后必然负重,有这立式的卵石相挡,脚下可减缓向下的惯性的冲力,可见古人铺路的讲究与苦心。

能“耍耍”的古人,凭得是一身智慧。

今天我们重走这生计之路,曾有的一切已逝,这是时光的力量。我已看不见古人拂脚的衣袂,路边的苍黄的茅草也历经几世的盛衰,而此时我的心却作“翩翩黄蝶舞”:这承载着数代人的脚印的卵石上,怕是走过求取功名、身负箱箧,心中默念着诗文的书生吧!在炊烟四起的黄昏,怕是走过应答着母亲的呼唤而急归的童子吧!也许,在一个无人的清晨,会有一对梁山伯祝英台式的青年男女从这古道奔赴而出,去山外祈求一方爱的自留地……

许家山古道无确凿的文字可考,也无声名显赫的名人走过的确切记载,它仅为一条孕育生命、记载春秋的山路,山民们凭借它绵延子嗣,运作生计,一春一秋传递着人间冷暖,一草一木见证着物华盛衰,成为东乡一带百姓们的滋养福泽之路。

我们走一阵歇一阵思一阵,行路随心所欲,思绪也漫无边际,经过一段遍植杨梅树的山坡,山路渐陡,至山脚,古道湮灭,留下一条黄土铺就的机耕路,把我们从古代拉回现代。

时代在不断进步,古道却日渐衰落,人类就是在这不断的扬弃中进步着。有记者写了报道,称:“而今人们不再需要经这条蜿蜒曲折的古道去宁海县城,坐许家山直达宁海的公交车每天络绎不绝,几十分钟即可抵达。然而旅游和健身的需要又唤醒了这条古道,特别是随着宁海国家级登山步道的建成,原来闲置的山土被开发利用,植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茶,青翠碧绿得让人爱不释眼;原来迁居城区的大岭头、山陈村一带,也被开辟成新的田园,种上了可创经济利益又可美化绿化环境的庄稼林木。作为连结许家山和宁海的许家山古道,旧貌换新颜,走一段路或见休息站、接待点、报警点、垃圾处理系统等辅助设施,有些残败的古道也被接连补缀好,但是基本保持着古道的原貌。”

时值今日,山间人终于过上了“耍耍”的日子,这条渗透着汗水的山路被开发成了一条“耍耍”的步道,吸引着山外人络绎不绝地从这条古道攀上来,饱览山间秀色,而且,山间人也开始放眼山外的世界,从这条古道走出去,用种地种田以外的生活方式滋润、丰富着山里的生活,于是,他们腰板挺了,脸色活泛了,神态也更从容悠闲了,甚至把种庄稼也当作“耍耍”了……

用“耍耍”的心态劳作,用“耍耍”的心态过活,用“耍耍”的心态游走这古道,岂不是人生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