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意山光走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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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宁海行琐记

◎蒋韵

很久以前,一次,大家聊天,说,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哪位的名字最有意思或者诗意?丈夫和我几乎是同时回答,柔石!

来到宁海,才知道,原来,这里是柔石的家乡。我又一次见证了自己的孤陋寡闻。九月末的天气,即使是这濒海的南方也已褪去了酷热,柔石故居的小院里,一棵桂花树,遮天蔽日正当时令地开着。站在树下,细碎的花瓣,静悄悄飘落一肩、一地,而那清甜的香气,就如同魂魄一样,在鱼鳞瓦覆盖下的院落里,在百年老屋之中,幽幽潜行。

我是北方人,却酷爱桂花。

从前,柔石小时候,在他还叫“赵平复”的时候,他家门前的巷子口,有一座石桥,他天天要从那桥上经过,上桥,下桥,去上学,去街市,去城外。那是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必经之路,通往宁波、杭州、上海,通往左联和鲁迅,通往血与火的人生,也通往生或者死。那石桥上,赫然刻着四个大字,那四个字是:“金桥柔石”。

金桥柔石。

原来,柔石这名字,浑然天成,得来全不费工夫,那是家乡对他的馈赠,那也是命运的馈赠。这个老石桥,不知道它在这城中存在了多少年,那四个大字,也不知道它们等了多少年,终于,高山流水,等来了一个知音。终于,一个血肉的“柔石”,他以他的铁骨柔情、剑胆箫心,以他青春的才情、热血和牺牲,使这石刻的字在人间以另一种方式永生:尽管如今这石桥早已荡然无存。

柔石永远是宁海的纪念碑。至少,我这么认为。

“首届柔石小说奖”,评委会主任是莫言。

颁奖晚会上,莫言自然上台讲了话,那时,我们都不知道,距离他获诺贝尔文学奖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后来,在那个历史性的星期四,在那个令全球所有用中文写作的文学人激动不已的时刻,我忽然想到了宁海之夜,以柔石的名义集结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也是文学的夜晚,觉得很有一点象征的意味:这条路,姑且称为通往世界文学之林的道路吧,或者说,以文学之名,让世界听见中国的声音,这样一条路,从柔石,到莫言,好长好艰辛啊。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从柔石们,到莫言们,甚至,比柔石们更早……

宁海是幸运的,它为中国文学做了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见证。

没有人为得什么奖而去写作,无论什么奖项,都永远不会是文学的终极目的。但,得奖总归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所以,那一晚,在宁海,我们都很高兴。做为评委会主任的莫言,也为我们高兴。散会后,很晚了,可是大家还是相约来到了宁海热闹的大排档,喝本地的黄酒,吃当地的海鲜。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惊喜,在不远的前面,等待着他,这个山东高密乡的儿子。中国的儿子。

人们告诉我,宁海的山,属于天台山。当年,徐霞客曾两次到过这里,写下了著名的《游天台山日记》。回家后,我找到了这篇文章,只见他开宗明义地这样写道:

“癸丑之三月晦,自宁海出西门。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三十里,至梁皇山。闻此於菟夹道,月伤数人,遂止宿。”

那天,我们旅程的终点,就是梁皇山。

於菟,也就是老虎,当然早已绝迹了。山景,想来也早已不是当年徐霞客眼中的那山景,但“人意山光,俱有喜态”,却仍旧是鲜活和现实的描述。那天,我们兵分几路,我这一路,据说,走的正是徐霞客当年出西门奔梁皇山的路线。现在,这些山路,是国家级健身步道,而宁海,则是被冠名为“国家级健身步道”的第一县。

我和宁海的朋友们一起登山。

我来自黄土高原上的山西,那是一个多山的省份,吕梁山、太行山雄浑奇峻的主峰,我都见识过。我还曾在风雪中登上过华北最高峰——五台山叶斗峰,也就是传说中的北台。山,北方的山,几乎是我生命中浑然不觉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南方山脉的葱茏和清秀,仍然让我感到新鲜和惊喜。尽管已是九月末的天气,山仍旧是绿郁葱葱,那绿,有一种成熟的沉稳,不像更南的南方,绿得过分霸气和汹涌张扬。

当年,徐霞客一人一骑,出宁海西门,经过一个叫黄坛的地方,来到这条岵岫岭山道。如今,这山道虽然经过了整修,却仍旧是天然的山路,完全不同于那些旅游景点整修一新的石阶路。山路很狭窄,有几处甚至是陡峭的,需要人假以援手我才能通过,可以想象几百年前徐霞客走在这路上的不易。但,正是走在这岵岫岭,一片春光之中,这山,这树,这草,这淙淙溪水,让这位游仙,这位伟大的旅行家,体会到了“旅行”最大的快意,那就是,山与人的神交,美景与心灵的神交,人融于山川天地的那一份喜悦。那一刻,这清俊的岵岫岭,就是徐霞客。

于是,他慨叹,“人意山光,俱有喜态”。

曾经走在这条叫做“岵岫岭”山道上的,当然还有柔石。这山道的上头,有一个村庄,叫做“里白水”,里白水在山上,一条清澈的山溪,环绕着这村庄。而山下,还有一个村庄,叫“东溪”,这东溪村是柔石的岳丈家。有一段时期,柔石就住在东溪村岳丈家里养病,他常常会沿着山路,沿着这条岵岫岭山道,来到山的深处。就这样,有一天,他走进了里白水,也许是歇脚,也许是打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他来了。在这小小的、寂寞的山村里,他遇上了一户农家,遇上了一个农妇,听说了一个关于“典妻”的故事。农妇悲惨的故事,这个不幸的女人的命运,深深地震撼了柔石。于是,《为奴隶的母亲》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就这样诞生了。

走在岵岫岭山道上的柔石,“左翼”的柔石,在二十世纪的革命风暴中,已经不会像徐霞客那样,用纯粹审美的眼睛和心灵,来注视和审视这个世界。他从自然之美,从纯净如画的山林、溪水和芬芳的山花后面,看到了人间的血泪。这丰饶美丽的山川,这岵岫岭,就这样,用不同的方式,从不同的视角,在文明的历史上,刻下了它深深的痕迹。

那天,我们这一路登山的人马,本来的目标应该是里白水,但遗憾的是,我并没有能够看到这个如今已经成为荒村的小山村,尽管它是那么吸引我。

原因在我。

距离当年在漫天风雪中登上北台叶斗峰的壮举,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早已不再年轻了,而且,由于事先准备不足,忘了带应急的硝酸甘油。在离荒村还有差不多二里山路时,我败下阵来。于是,和柔石先生的里白水就这样失之交臂。

我看到了所有同行的宁海朋友眼中的遗憾。

如今,这条山道,许多的山道,被宁海人改造成了健身步道。登山,在宁海,早已是一种全民的行为。同行的人,从县体育发展中心领导,到宁海的文友,走在山路上,人人健步如飞,面不改色心不跳,与我形成强烈的反差。最让我感动和敬佩的,是一位年逾八十的老人,我在心里把他尊称为“宁海通”的童章回老师。一路上,童老师极热心地为我讲解着宁海的历史、典故和变迁,走了一路,他讲了一路。登山时,凭着一双从前北京人称为“懒汉鞋”的普通布鞋,他走得是那么踏实、扎实和轻快。要不是顾及我这个客人,他或许早就遥遥地跑到了最前边……于是,我有些知道了,为什么宁海会成为全国第一家被冠名为“国家级健身步道”的县了。

更让我印象深刻的,忘不掉的,是宁海人对家乡发自内心的热爱。虽然只是短暂的同行,但所有的朋友们,无论是局长、是老师、是文联的同行,还是80后的年轻人,说起家乡,人人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掩藏不住的柔情……这是在我生活的地方,在我生活的城市,看不到的情景。

俄罗斯有句谚语,“我凭标记识骏马,凭眼睛识情郎”。不错,我正是从这一双双眼睛里,看到了他们对故乡、对宁海的深沉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