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意山光走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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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眼中的宁海登山步道

◎蔡东

我在深圳生活五六年了,除去身体的亚健康和精神的疲惫,城市病的另一个症候就是不敢步行上街。行人的空间多么逼仄,当我孤身一人走在街道上时,心惊肉跳,左顾右盼。现代城市里,行进速度风驰电掣,快节奏的生活容不下几条人行步道。所谓的自行车王国,在深圳也已是遥远的记忆。我佩服那些骑自行车疾驰在快车道上的勇士,他们每一次出行都惊险万状。如果我是他们的家人,那么,每晚他们平安到家都值得我大肆庆祝一番了。对此,广东人称之为“肉包铁”,不是钢铁侠,而是肉包铁,多么形象,又多么令人战栗,血肉之躯,脆弱无依。时常在晚间都市新闻里看到狼藉的车祸现场,自行车已扭曲变形,地上大摊的血迹,苦主在医院里急救,而钢铁制造的汽车不过掉了点漆,这样的场景充满了讽刺,也让我迷惘不已,不知人的尊严和体面到底何在。

华侨城是深圳著名的高档住宅区,除了掩映在绿树中的神秘的乳白色别墅,华侨城最令人艳羡的,是里面有一条社区自行车专车道,遗憾的是,这也是深圳唯一的一条专车道,成为自行车爱好者的圣地。对大都市来说,这样的车道实在太稀缺,难免过度使用,近年间已非常残败。

当我知道浙江宁海有一条长达100公里的登山步道时,我愿意将其看作城市化进程中一个伟大而另类的存在,是一种微妙的调和。我喜爱“步道”这个词,它是高速公路的反义词,它意味慢而从容、悠闲而自然的。它令我想到一幅无限神往的画面,一步步慢悠悠地攀爬,静静地消磨一天的时光。竹林,落叶,岩石,既天然朴拙,又奇技工巧,这套设计风雅古典又不失精密,绝非肆意的改造,而是充满随形就势、因势利导的圆融智慧,巧妙地整合自然风物,充溢着“苟天命而用之”的和合之气。所谓天人合一,需用狂野的想象、天才的规划、严谨的细节和一丝不苟的落实去实现。看着长长的步道,我心怀敬畏并强烈地感受到它的美感,一种科学与艺术兼备的大美,它像大地上的一首长诗,更像一处奇妙的梦境。

城市生活以高效为终极目标,日日夜夜都打仗一般,深圳人行进的姿态是步幅大,频率快,三步并作两步走,充满焦灼和恐慌。常年这样走下来,我需要,格外需要一条能让我一步一步慢慢走的道路,去安静地领悟自身与这个世界的相处之道。元人张可久劳碌一生,尚能吟出这样的诗句:……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那是骨血里的闲云野鹤,天生的仙风道骨。如此心境,让人心向往之。我相信,在慢慢行进的过程中,遗失掉落的美丽能一一捡拾。算起来,定居深圳这些年,我抬头望向天空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抬头一望,月亮挂在大厦边上,有些寂寥;城市的明月清风,无人在意,也无人领取。而步道边上的风景,都是可堪驻足玩味的,金黄色的鸟巢,互相偎靠着的黄牛,还有农家青石院落里泛着宝石光泽的红柿子。

在步道上大口呼吸和挥汗如雨的感觉真好。生活安定下来后,兴奋和满足少了,不知道想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被消耗掉了。身体变得很“化学”,也很脆弱,恶欲丛生,缺乏锻炼。没有节制地上网、熬夜,忽然忍不住地想暴食。痛苦节食之后,又报复性地大吃薯片、鸡翅及热衷烧烤。这两年,出汗出得少了,连呼吸也变得痛苦,喉咙里总像有一把草刺。本来疑心是职业病,我的教师职业,静悄悄地,却也实实在在地给身体留下创伤——以此作为活着的代价。长久的站立,令小腿上凸暴青紫色的血管,接着,是慢性咽炎,喉咙里多了几粒肥厚的增生。后来跟朋友聊天,他们从事几乎不用嗓子的工作,但他们的喉咙也废掉了,清爽畅通似乎已是儿时的回忆。不但在深圳如此,当我回到老家,北方的一座小城时,预想中小清新的田园生活亦化为泡影,雾蒙蒙的天,悬浮物,空气比深圳还差,喉咙里总有痰,怎么咳也咳不净,连鼻孔里也是黑的。故乡与他乡,竟然都满足不了我呼吸的需求,我认为,这方面的需求不算过分。所幸,步道蜿蜒向上,通往一个个梦幻的奇境,也让人寻回失落的安宁,寻回了痛快呼吸的感觉。

自然总是慷慨的,每次接近它,都有难忘的体验。两年前,我曾在罗浮山上遇到一位年轻的道人,他穿着灰色的袍子,远远地从山径浓荫里走下来。从我身边经过时,他行了个礼,飘然而去。我望着他的背影,顿觉天地开阔,眉宇间也随即浮荡一缕清气。

我常居的地方,是速度的始祖,效率的楷模,总能快人一步,时常一步登天,擅长一蹴而就。深圳奇缺的不是土地,是神秘和等待。在某种单一粗暴的标准下,一切缓慢、落后的事物,都不合时宜,都前景黯淡,注定被淘汰。宁海的登山步道,却是一种充满智慧的停滞,一个优美的延宕,它舒缓了世道人心,它的功能也必将在迅疾的时代里越来越得到珍视。

这是我第一次来宁海,之前对这里几乎一无所知,以致看什么、听什么都觉得很新鲜。从宁波到宁海的一路上,来接我们的民间文艺家协会杨理事就讲了很多宁海和周边地区的特点,我脑海里想象的柔石故乡,并不大,周围群山缭绕。他讲到宁海佛寺特别多,因为民众的善良和热情,人们修复了一些古老的寺庙,并且请了有名望的僧人来做住持,尤其是半山的吉祥禅寺,有一位专注清修、毕业于佛学院的女住持。那时我没料到自己有机会会遇到这位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