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与保路运动有关的历史读物中,林绍泉一直被定义为“反动军官”,脸上被涂满了小丑似的油彩。这位由赵尔丰用重金从湖北聘请来的教练官,实际上是一个标准的职业军人。龙泉驿武装起义的首领夏之时对林绍泉是十分尊敬的,当士兵向林教官开枪时,他不仅及时出面保住了林绍泉的生命,而且处处维护林绍泉的威信,蜀军政府成立后,立即组织军队进军成都,讨伐赵尔丰,由夏之时提名,林绍泉担任讨伐军总司令。在夏之时看来,论资格和威望,林绍泉是比他更合适的起义领导者。然而其他起义参与者并不这么认为,至于那些热血燃烧的革命党,更是欲置林绍泉于死地而后快。
在一次各方参与的会议上经过商讨决定:仍由夏之时担任讨伐军总指挥,分兵三路进军成都,林绍泉任北路支队长。林绍泉拿到委任状后怒气冲天,“总司令”被削职为“北路支队长”,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当即将委任状撕碎,并将手枪往桌案上一拍,大声吼道:“这不是欺负人么?老子不干了!”当时在场的同盟会员朱之洪最初是轻声劝告,林绍泉不听,继续闹腾,朱之洪针锋相对,脱掉外衣,拍胸怒吼。一场新与旧的较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着,林绍泉不依不饶,提着手枪要去找夏之时拼命,经众人劝说才暂时平息下来。
林绍泉对暴力革命缺乏起码的认识,结果不仅是自取其辱,也是自取灭亡。他回到司令部后,手下几个团长乘隙进言,意欲推翻新成立的蜀军政府,另组建新的革命政府,自任都督。
军营中的乱相已有迹可寻,正当士兵到处骚扰掳掠,闹得全城人心惶惶之时,新成立的蜀军政府力邀同盟会领导人吴玉章来重庆处理此事。这一天,起义军临时召开紧急军事会议,会议开场之初,大会主席吴玉章宣布纪律:无论何人,都要听会议主席号令,依次序先后发言,同时一律不许携带武器入场。
会议由夏之时率先发言,解释支队长名义乃参考中外军制,是分道出师之领队长官,其名义并不卑微,其领兵范围也不小,且委任状也并未取消林教官的司令一职。夏之时发言之后,林绍泉起身抱拳向四周作拱,脸色严肃地说道:“今天这阵势,莫不是要让我下了不台?”林绍泉的公然叫板,使得台下几位拥林的军官大声起哄吆喝起来。吴玉章见状上台讲话,除了阐述革命的大道理外,着重强调执行革命纪律,提议将此事交由临时成立的军事法庭裁决。
在革命的名义下,对林绍泉的行径进行了审判,与会者认为林涉嫌分裂,罪行恶劣,为杀一儆百,应该判处死刑。夏之时为林绍泉百般辩护,请求诸位对林宽大处理,经军事法庭再次议决,念及林绍泉自龙泉驿起义以来赞襄军务有功,按都督特赦令,押解回湖北原籍。宣布罪状时,林绍泉吓得面色惨白,他已从肃穆的气氛中闻出了凶险的味道,也不敢再进行申辩,像是一头打了败仗的野兽,低头沉默不语。当天傍晚,同盟会派革命党曾昭鲁雇一小船,押解林绍泉顺江而下,行至巴县乡野之间的罗子溪时,林绍泉到船尾小解,曾昭鲁乘其不备,将林推入长江中淹毙。在这次“肃反”活动中先后被执行死刑的,还有林绍泉手下的旧部属团长舒伯渊、周维新、周少鸿、汤维烈等人。
蜀军政府正副都督轶事
重庆蜀军政府成立之初,同盟会在酝酿政府人选时,与会者中大多数人认为杨庶堪功高望众,要他出任都督。但杨庶堪高风亮节,辞让再三,只肯担当顾问一职,以备咨询,并推荐下属张培爵为都督。有辛亥老人回忆此事时,无限感慨地说:“试看古往今来,有权必争,有利必图者比比皆是,而庶堪先生却能够独具一格,功成身退,实不愧为革命党人之表率。”
经过各方政治力量共同协商,重庆蜀军政府的正副都督分别是张培爵和夏之时,关于他们的轶事和结局,在此一叙。
张培爵(1876~1915),四川荣昌人,字列五,早年参加同盟会,热衷于制造炸弹,聚众起义。蜀军政府成立时,风云际会,被推举为都督。张培爵善于辞令,说话条理清晰,与厚黑教主李宗吾是生死至交的朋友,曾在一起创办了叙属中学。任蜀军政府都督后,张邀请李出来做官,位置是重庆海关监督,李宗吾力辞不就,一心钻研他的厚黑学,遂成一代厚黑宗师。而在民国初年官场沉浮的张培爵,却走了另一条不同的路。
成、渝两地军政府合并后,张培爵任副都督,但这仅是个空衔头,以尹昌衡那种不可一世的派头,在尹手下任副职能有多大权力?及至后来,尹昌衡入藏西征,都督一职本应该由张培爵顶上,可是袁世凯从中作梗,委派胡景伊代理四川都督,张培爵充任民政长。置身在旧官僚、立宪派以及同盟会的政治漩涡中,处处受到牵制,形同一只被人牵线的木偶,鲜活的生命一旦到了这种地步,情何以堪!
同盟会党人不服,打算使用武力反胡拥张,找到张培爵商议,张培爵答复党人:“天下大同,何必争一日之短长。”此时的张培爵,一心想的是天下为己任,想的是同盟会的大事业。可是世事并没有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袁世凯一纸文书,要调他进京“咨询边防民事”,1913年初,张培爵到达北京,被袁世凯召见,述说川民疾苦,慷慨陈词。
看着热血沸腾的张培爵,袁世凯没有多说什么,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冷处理——让张赋闲当寓公。这期间,又发生了许多大事:宋教仁被杀,中日签定21条,袁世凯欲称帝当洪宪皇帝……当时中国流行人肉炸弹,政治暗杀成风,有从日本归国的青年成立了“血光团”,准备刺杀袁世凯,张培爵与之来往密切。
这一情况,被袁家三公子袁克良侦探到了,秘密指使李捷三,佯称找人合伙经营织袜业,扩大规模,谋求销路。想必此时张培爵对官场已心生倦意,一口答应了李捷三,愿意当公司股东。那天下午,二人乘车前往四川饭店签约,中途李捷三临时有事要下,随手递给张培爵一迭稿纸,说是合资经营织袜业的合同,嘱张斟酌改定。张培爵放入怀中,与李捷三拱手道别。谁知车刚驶出租界,军警一拥而上,从张身上搜出了那迭稿纸,竟是反袁政府的“志诚团”章程。张培爵想要申辩,扭头四望,李捷三早已逃遁得不见踪影了。
张培爵被捕后,先囚于杨村监狱,后解往军政执法处。而曾在重庆任过知府的纽传善,正好是这个执法处的提调。行刑那天,天空阴云密布,似有暴雨将至,当号监喊到他的名字时,张培爵问:“天变风作,尚行刑乎?”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一丝求生的欲望。传说张培爵是坐着受刑的,子弹射中额角,鲜血喷溅,身躯端坐多时才扑倒在地。
另一个人物夏之时,在成、渝两地政府合并后,被任命为重庆镇抚府总长,他坚持不肯到任,在报纸上公开发表辞职通告书,让政府另行委派人选,宣称如果新官到期不来,他将肯定撂挑子不干了。据其子夏大正分析,夏辞职的原因有几条,其中之一是不满蜀军政府的妥协,认为合并后的军政府太偏向旧军人。在这件事上,尹昌衡倒也显示了他的大度,先是百般挽留,见夏之时去意已决,便奉送三万银元,酬谢其革命功勋。
夏之时在给好友张培爵的一封信中,表白其心迹说:“之时虽陋,尚在壮年,倘借此一行,稍增阅历,效用民国,来日方长。”从这些文字看来,夏之时当时还是热情未泯,有满腔抱负的。辞职后的夏之时,重新去日本学习军事。1917年再度回国,时值护法战争起,被孙中山委任为靖国招讨军司令,实际上有名无实,手下无兵可带。这之后,他又在军政两界颠簸沉浮多年,仍是光标司令一条。1922年,夏之时辞去军职,创办私立锦江公学,自任校长,后因病去上海治疗,辞去校长职。
夏之时后来的故事增添了几分精彩,与一个著名女性不无关系。
女子叫董竹君,原来是上海长三幺二弄堂里的一个妓女,革命党借妓馆掩护,经常在此摆花酒、打麻雀,实际是开会联络,夏、董因而相识。当时追求董竹君的革命党人不少,有的甚至提着手枪威吓,逼她嫁自己,都让董小姐巧妙地躲过去了。董小姐心仪的白马王子是夏之时,她在回忆录《我的一个世纪》中写道:“姓夏的那个人长得漂漂亮亮,高高大大,穿件灰色长袍,黑缎马褂,有时穿洋装,英俊大方,堂子里的人都叫他夏爷。”
夏之时花了大笔银子,从妓馆里赎回董竹君,在上海举办了一场文明婚礼。之后,董竹君跟随丈夫漂泊,先是到日本留学,后来回了四川老家,见到了许多她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大场面。在董竹君的回忆录中,关于日本的留学生活,关于那个封建大家庭,关于夏之时在军政界沉浮的故事,都有细致清晰的记述。也许正是这些大场面,才帮助她开阔了视野,拓展了胸襟,董竹君后来顽强奋斗,创办锦江饭店,成为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女强人,皆与此大有关连。
而见惯了大场面的夏之时,却对喧嚣的红尘心生厌倦,以至于到后来,精神空虚无助,靠吸食鸦片刺激神经,昏庸度日。鸦片瘾戒掉后,他一直隐居在四川合江老家,念经拜佛,玩摩书画古董,香烛青灯为伴。此时他与董竹君已经离婚,和前妻董竹君的辉煌相比,夏之时后来的境况要萧瑟冷清多了。这个在大革命时期意气风发,立下奇功的年轻都督,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沉沦,这样的故事,欲说还休。人生的轮回,大概就是这样。
夏之时的结局很悲惨。1950年,合江解放,夏参加了地方人民政府,任虎头乡招抚委员会副主任。他的官越当越小,没想到这么小的官,仍然带来了致命的灾难:由于解放初期派别斗争异常复杂,夏之时遭人诬告,指为匪患主谋,共产党政府对其执行了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