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锡祺依计行事,先是对拒绝闭店的刘子钧表示慰问,刘子钧被罚讲演十日,满腹委屈,见县令为自己撑腰,眼眶早已红了,也不愿多说什么,只怪自己不会为人。孙锡祺又召见四门各路团保,责备团保未采取措施制止骚乱。继而分头找同志分会负责人谈话,拿出川督赵尔丰发来的电报,厉声道:“组织同志会是图谋不轨,形同造反!”正如团保头目刘尊三所说,富顺同志分会几位负责人都没有什么胆量,一见县令召见,人似乎立即矮了三分,答应马上去做工作,撤销罢市罢课活动,解散同志分会。孙锡祺十分满意,端茶送客,笑容满面。随即振作精神,归座吸烟,并传各房师爷进内衙,熬夜通宵打牌消遣。师爷们纷纷向孙县官报喜,说道:“同志会的那些绅商们实在憨!”
曾经亲身参与过其事的陈紫建老人,病榻中口述有《富顺县保路同志分会简史》一文,其中写道:“同志分会各部负责人出衙门,返回龙神祠会址,即忙于撤销分会,焚毁各种文件,又把分会的吊牌取下,匆忙中藏入劝业所的厕所内,然后会同团保队员到各街口劝说每家商店开门营业。”次日早饭后,有群众百余人聚集于神龙祠,意欲阻止解散同志分会,结果因各部负责人执意坚持必须解散,“群众大感失望而去”。
武昌辛亥革命爆发后,四川各地纷纷打出同志军的旗号,武装起义风起云涌。起初富顺县并没有受到太大波及,盖因孙锡祺及时募集壮丁,补充城乡团保,以武装力量与同志军抗衡。
是时富顺县城四周已被多路同志军包围,他们将大炮安放于城对面的山上,天天用大喇叭向城内喊话。孙锡祺在四座城门处增派查岗,护城河里的船只,一概禁止起舵通航,城内的守军不时朝对面山上鸣枪,以壮声威。
围攻富顺城的同志军有四路:一是大足县张桂山带领一支两千余人的队伍;二是荣县范燮,队伍也是两千余人;三是隆昌县同盟会员郭仲旎带领的同志军约千余人;四是富顺县同盟会员涂哲,不久前刚奉荣县王天杰之命,回乡新组建的一支同志军,聚集有煤矿工人和哥老会员上千人。
被围困中的孙县令处于四面楚歌,谣言纷飞,人心动摇。一日数惊之际,孙锡祺为安抚民心,在禹王宫大观前的场坝上搭台讲演,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台下也有不少人被其感动。忽然有个黑影蹿上台来,从身后亮出把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孙县令的辫子。剪辫子的人叫邹道庸,是富顺的一名讼师,当场被衙役拘捕。尽管如此,孙锡祺仍为那根被剪掉的辫子心痛不已,为之掉了眼泪。
此时富顺县城风声鹤唳,清军士兵早已无心恋战,10月18日夜,清巡防军用大石撞破城墙入城抢劫,更是使得民众的仇恨情绪加剧,次日拂晓,有数名船工开船渡江,引领同志军进城,分头追击清巡防军。在一片混乱中,知县孙锡祺乘隙随乱军逃跑去了江南金陵,后来在民国年间曾出任过江苏吴县知事。
进驻富顺县城的四路同志军中,以大足张桂山名头最响、势力最强大,富顺成立军政府后,推举张桂山为富顺都督,荣县同盟会员范燮协助。张桂山(1886~1912),四川大足人,原为四川哥老会首领余栋臣部下,义和团运动中曾参与捣毁天主教堂,杀死法国主教,余栋臣被逮捕后,张桂山率余旧部200余人劫狱,试图救出龙头老大。劫狱失败后,再次举行武装起义,抓获法国司铎华芳济,击溃前来进剿的清军,声名大振。
据辛亥老人刘成禄1961年撰写的《富顺县自辛亥革命迄今五十年见闻录》记载:富顺知县孙锡祺携印逃走后,同志军被民众迎接入城,首先下令撤掉光绪皇帝的牌位,各家各户悬挂书写着“汉”字的方形旗帜,以志汉族光复之义。大街小巷遍地是形形色色的同志军,头上的帽子和身上的服装各异,颇似演戏的穿戴装扮,背上的大刀与腰刀,皆结红球长绳,迎风飘舞,矜矜自得。刀剑叉矛,抬炮鸟枪,大铜号领队,摆队巡街,几乎每条街都有同志军的队伍。
刘成禄老人在《见闻录》中写道:“当同志军初入县城,即将原有囚徒全部释出,监狱为之一空。不多时,又已关满。且在城内校场坝山上的两侧和山前地坪处斩决者,每日皆有,为数亦多。”这一类血腥的大屠杀,每逢改朝换代时必然会大规模地发生,个体生命在强悍的政治面前显得太无足轻重了。据刘成禄老人回忆:“记得有一次杀人,持刀者连杀数人后,刀缺不利,派人回部另取,未杀者则绑离稍远。时郭(仲旎)部住附近,从窗内递刀出来,刽子手接刀后,竟将一不必杀、正派兵来将其召回重审之某犯,推去斩首,刀卷口,遂使刀乱砍致死,而应杀者反被推到后面,得以幸免。事闻远近,传为笑柄。”革命时期的草菅人命,经常被误读为历史的笑柄,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之感到寒心?
寒心的事情还不仅仅限于此,同志军首领以及他们那些部属的命运,在革命时期也只能随波逐流,在波峰浪谷之间上下颠簸起伏。
谈及同志军首领们的命运,不得不说他们围攻富顺县城的初衷。简而言之,“革命”二字是他们夺取地方政权的时髦外衣,无论是张桂山率领的大足队伍还是其他几支同志军,初衷大多是为“抢地盘”而来,其中隆昌郭仲旎率领的同志军,还有一个难与人言的原因:郭家在富顺开有两家大当铺,此时率同志军前来主要是为保护其家庭财产。这样的军队鱼龙混杂,没有什么建设新政权的蓝图,他们用武力攻占一个地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取得这个地方的政权和财权,为其筹措军饷提供丰厚的基础,说得不客气点,就是搜括民脂民膏,有时候甚至到了竭泽而渔的地步。
正是因为有这种利益关系,往往对一个地盘的争夺便极其激烈,经常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富顺一带盛产井盐,当时同志军的军饷筹募主要依赖沿河的官运盐包,出售给民众,每包值小钱一文。这种与民争利的行径,很难为当地拥有武装力量的盐帮势力所容忍,同志军与地方团练乡勇之间的武装冲突,因此也就成为家常便饭。有趣的是,有的地方势力为了获取一个正当的名分,也亮出革命的旗号成立了同志军,用枪杆子来捍卫自己的利益。
成都、重庆两地先后成立军政府之后,四川省的乱局渐趋稳定。时值腊月,气候逐渐转冷,为确保这个冬天能平安无事,自流井盐商出钱请来了滇军,希望滇军能帮助维护地方秩序。此时新成立的成都大汉军政府方面强烈要求裁军,重庆蜀军政府也意识到了危机,派同盟会员、北伐军中路司令但懋辛率一个营的部队到富顺,改编这几支号称一万余人的同志军队伍。
驻扎在富顺一带的四路同志军中,隆昌同盟会员郭仲旎率领的千余人的队伍本身是为保护家产而来,他们旗帜鲜明地反对社会动荡和骚乱,成为一支维护稳的力量,屁股与重庆蜀军政府和地方盐商坐在一条板凳上,其余的三支同志军均在改编之列。1912年1月10日,张桂山、范燮、涂哲被但懋辛任命为北伐军统带,条件是遣散多余的队伍,先交出武器,等队伍改编后再返还。12日,驻自流井的滇军支队长黄毓成部悄然来到富顺,开炮轰击,强迫但懋辛将所缴获的30多条快枪送给他们。同志军面临改编,军心本来就不稳,忽然又遭到大炮轰击,许多士兵便纷纷逃散了。同志军怀疑滇军系由但懋辛勾结而来,但懋辛百般解释,请当地绅商向张桂山、范燮、涂哲等说明情况,请同志军首领不要误会,并宣布改编暂缓,等滇军撤退后再集合未逃的士兵点名,进行改编。
谁知次日风云忽变,这天傍晚,张桂山、范燮、涂哲等同志军首领正在观看川剧庆功演出,滇军忽然发动袭击,外围但懋辛部守军一营竟然没有阻拦,将滇军放进了司令部,在一片混乱中,张桂山、范燮、涂哲等人被抓获。当天夜晚,张桂山买通滇军看守士兵成功越狱,泅过沱江逃回大足。次日拂晓,范燮、涂哲等被杀于钟秀山下的一个寺庙里。
范燮(1880~1912),字华阶,荣县清流乡人,哥老会舵把子,1907年由佘英介绍加入同盟会,曾先后多次参加反清武装起义。在围攻成都的战役中,范燮被秦载赓任命为全川同志军起义前锋司令,后因装备、补给等因素久攻成都不下,范燮率部撤退,辗转仁寿、威远、井研等地,是东路同志军属下的一支勇敢善战的队伍。荣县独立后,范燮奉命率兵会攻富顺、自流井,不幸遇难。同一天遇难的还有范燮的弟弟范模。范氏兄弟爱好诗文,所遗诗词合集辑为《侠义吟》,其中范燮有一首《牛峰寨遐想》云:“古寨登临岂可哀,春风几度展壮怀。推翻帝制酝新世,同志弟兄把路开。”可叹凌云壮志未酬,却于英年撒手人寰。
涂哲,字炳斋,富顺安溪乡人,清末秀才,少时喜读兵书,家贫,以设塾教书为生。1907年,经曹笃介绍加入同盟会,积极参与联络哥老会、举行武装起义的谋划中。保路事起,涂哲奉同盟会王天杰之命,以统带名义回富顺石灰溪组织同志军,三日后,聚集煤矿工人及哥老会员上千人,被知县孙锡祺闻讯后派兵围剿。涂部因队伍新组建,缺乏战斗力,一战大败,退至红岩乡。岂料不到半个月时间,来附者不计其数,军威大振,涂哲也被人呼为“徐大帅”。据说滇军杀害范燮、范模、涂哲等人后,但懋辛曾去信质问杀人是何理由,滇军方面的回答是,因张桂山逃跑,是以杀人泄愤。草菅人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1912年1月14日,也就是杀害范燮、涂哲、范模等人之后的第二天,但懋辛召集富顺绅商开会,公推郭集成为富顺司令,郭是当地颇有名望的清拔贡,又是同盟会员,是各方面都能接受的理想人选。此后改编同志军,整顿团保,清乡恢复地方秩序,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就这样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