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提请注意的是,并不是所有哥老会会徒都能被成功改造为同志军,即便加入同志军的会徒,也怀揣着不同的目的,所走的路径和结局各不相同。此处试举重庆的三个袍哥首领为例。
重庆仁字袍哥龙头老大是唐廉江,巴县蔡家场人,旧知识分子出身,说话办事均有条理,是哥老会中难得一见的文化人。早在1900年,唐廉江因在一起教案中涉嫌打了洋人,遭到官府通缉,潜逃至日本留学,学习桑蚕知识,课余时间也经常与四川革命党一起研究制造手枪和炸弹。其时同盟会初建,亟需广为扩招会员,有人来劝说唐廉江参加,唐摇头道:“孙文只会煽动血气方刚的青年丢炸弹,暗杀几个满清官员,这样的革命怕是成不了大事。”
不久,由唐廉江主持,在日本东京成立了哥老会组织,开了个名为“神州山海国堂”的袍哥公口,唐廉江四处宣传:国内袍哥组织遍地开花,袍哥中亡命之徒最多,只要能好好调度,就会发挥无穷的力量,推翻满清政府指日可待。
唐廉江回国后,坚持其“袍哥救国”的理论,竖起哥老会的大旗,成为重庆袍哥的重要首领。唐廉江手下有一批亲信,如拳师况春发、沙国清,绿营中的骨干军官田得胜、蓝秉诚、教师和绅商刘适安、李绪也、杨汝襄、燕咫材等,还有成千上万个精壮的青年袍哥,在川西南形成了名噪一时的袍哥势力。
当时同盟会重庆支部对唐廉江手中掌控的这支哥老会极为重视,由同盟会员陈新政、吴绍周多次与唐联系,期盼合作,共图革命,但是唐廉江始终不为所动,只同意与同盟会员保持个人关系,决不与同盟会组织合作。陈新政、吴绍周并不死心,反复前来劝说,接连谈了数天,每次都是不欢而散。那些日子,唐廉江的情绪整天郁郁寡欢,总是在发怒生气,其深层原因是,他手下的两个袍哥亲信况春发、田得胜此时参加了同盟会,反过来想对他进行劝说。
况春发,重庆巴县冷水乡人,家境贫寒,以编织草鞋谋生。离况家不远的街口有家弓箭铺,平素经常聚集了一些习武之人,况春发耳濡目染,也练就了一身高强的武艺,是唐廉江手下最为信赖的一名拳师。
田得胜,四川彭水人,社会公开的身份是清军绿营军官,实际上却是以袍哥为职业,日常生活几乎全都是泡茶馆。经常见他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将茶馆当成了办公室、会客厅、交易所和休闲屋,若是出门,也必定是身后跟随十几个小兄弟,显摆他的八面威风。
唐廉江对况春发、田得胜的信赖程度,从下面这件小事中即能看出:有一次,璧山县马坊桥袍哥刘大爷,趁其弟出外当兵之际,强行霸占了兄弟之妻,唐廉江打抱不平,强出头要讨个说法,派出红旗管事况春发、当家田得胜前往“拿梁子”,当时田得胜在绿营任哨官,得到秘密指令后,弃公差不顾,与况春发率领得力兄弟一二十人赶赴璧山马坊桥,乘夜包围刘宅,翻墙而入。刘大爷闻警而起,被况春发投掷的一包石灰迷住了双眼,田得胜猛扑上去,亮出一把杀猪刀,将刘大爷的双目剜出。事毕,况、田二人自报家门,数其罪行,公开声明剜双目系依照哥老会香规,偷人妻妾者轻则吹灯(挖眼珠)、砍桠枝(断手脚),这次剜掉双目是会中最轻的处罚。宣布完毕,况、田率兄弟归来,刘家财物丝毫未动。
如此得力的两个助手,顷刻间成了同盟会的忠实信徒,唐廉江心头的恼怒可想而知。尤其是当况春发来动员他参加同盟会时,唐廉江更是气愤:“你们要加入同盟会,自个去加入好了,不要来拖我下水。”又说:“同盟会那些人,平时身居高拱,养尊处优,一个个不是西服革履就是长袍大褂,过着寄生虫生活,大难来时都是胆小如鼠之辈,哪里会靠得住?他们的鬼点子就是让袍哥承头去流血牺牲,成功了坐享其成,失败了逃到日本国去避难,还可以找孙中山讨奖赏。我们袍哥何必去当牺牲品呢?”
其时哥老会中的许多首领,已经在革命党的宣传鼓动下加入了同盟会。如川东北的张百祥、李绍伊等,川西北的秦载赓、王天杰、张达三、张捷先、罗子舟、高杏村等,即便唐廉江身边的重庆哥老会,也有况春发、田得胜等人也背着他加入了同盟会。像唐廉江这种坚持立场不变的人,实际上已经不多了。
1911年11月22日,是重庆光复反正的日子。这天拂晓,唐廉江起了个大清早,吃过早饭要去上街看热闹。头天晚上他就得到消息,夏之时率领的革命军已经抵达浮图关,今天同盟会邀约重庆绅商学各界代表,与重庆知府钮传善见面,到朝天观议事厅谈判,商讨如何应付时局。据说同盟会已准备好了,谈判不成就举行武装暴动。唐廉江心里想,只怕没那么容易,就凭这帮白面书生,哪里能轻而易举就扳倒官府?
但是事实证明唐廉江错了。朝天观夺权,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也说明清政府气数已尽,仿佛是腐烂透顶的一座建筑,轻轻一碰就倒了。起事这天,况春发臂缠白布,后背上斜插大刀,手执丈八蛇矛,昂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身后是田得胜率领的由三百多精壮袍哥兄弟组成的敢死队,在革命党人张培爵的指挥下,一路高喊“中华民国万岁”的口号,呼啸着涌进了朝天观。重庆知府钮传善没有作任何抵抗,听任田得胜上前拿剪刀“咔嚓”一声剪掉了他的辫子,然后沉默地跪在地上献印投降。
第二天,蜀军政府正式宣告成立。
重庆兵不血刃光复的当天晚上,况春发来到唐廉江的栈房里负荆请罪,他一膝跪在地上,说道:“兄弟没有向大哥请示,就参加了同盟会,虽然是为了革命,不是出卖袍哥,但这总是不对的。幸好革命成功了,没给大哥丢脸,还望大哥海涵。”唐廉江一把将况春发扶起,真诚地说道:“同盟会革命成功,总归是汉族的光荣,这些事也不用多说了。政治这玩艺也不是啥子好东西,你我兄弟一场,将来还是回乡去栽桑养蚕,过清闲日子吧。”
这三位袍哥兄弟的结局也颇为耐人寻味。龙头老大唐廉江继续当他的袍哥,辛亥功臣况春发,也并没有居功自傲,他谢绝了军政府授予的官职,没有要一分钱,自称原本是个鞋匠和袍哥,现在革命成功了,还是理他的旧业当鞋匠和袍哥。此举被人称作“惟大英雄乃真本色”。而田得胜则完全不同,革命成功后的第二天上午,田即去新成立的军政府摆功,说是为了夺印,他养了好几百人,垫款花销两万多元,军政府必须尽快偿还。军政府方面认为田得胜报的数字水分太大,态度有些犹豫,田得胜大哭大闹,在地上长跪不起,过一会儿又嚷嚷着要去上吊自杀,直到军政府答应给予补偿,田得胜才算完事。
从同志会到同志军
保路运动中,四川省142个州县全都成立了同志会,此后在同盟会和哥老会的双重作用下,许多州县的同志会被成功地改造为同志军。这里列举富顺县从同志会到同志军的演变过程,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富顺县地处四川盆地南部,距离省城成都250公里,因盛产井盐而富甲全川闻名于世,被誉为“银富顺”。或许是因为经济较为富足的缘故,进入近代以来,富顺先后出过不少名人,如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弟,清末改良派思想家宋育仁,厚黑学创始人李宗吾等。
四川修铁路,富顺县被派认购川汉铁路股款3万6千两。保路事起,富顺也顺应时局,成立了“四川保路同志会富顺分会”,会址设龙神祠。成都召开股东特别大会时,富顺派代表李学盂、廖文治等去参加会议,回到富顺,即召开大会传达精神。1911年8月30日是富顺历史上值得纪念的一天,这天清晨,城里所有更夫提着大锣沿街吆喝,通知民众到火祝庙集合,去听同志会讲演。登台讲演的先后有成都方面派来的宣传员易洪祠和杨祺文等,讲演结束后,成立了富顺同志分会,并传布广告至各乡各保,当天参加会议的民众情绪高涨,“无不以愤以怨,相哭失声”,虽然是在盛暑的烈日薰蒸下,听众也达两千人以上。
9月5日,富顺同志分会为响应成都罢市,又在火神庙召开群众大会,参加会议的民众群情激昂,高呼“打倒盛宣怀”、“誓死保路”等口号,并形成全城商店罢市、学校罢课的决议,家家供奉光绪皇帝牌位。惟有一商人刘子钧,对同志会的罢市决议不以为然,不愿供奉光绪牌位,照旧开门营业,同志会称他为顽固派。次日上午,富顺同志会开会决定,罚刘子钧连续讲演十天。当刘子钧接到处罚通知单时,态度生硬,拒不执行,同志会中几个愣头青小伙子早已不耐烦了,推推搡搡,要绑架刘子钧去游街,在强大的组织决议面前,任何个人意志都不堪一击,通过武力的威逼,刘子钧低头认错,并承诺上街去讲演十日。
其时富顺县令名叫孙锡祺,字少川,浙江钱塘人,附贡出身。富顺同志分会成立之初,孙锡祺并不反对,当时就连省府里的高官赵尔丰、王人文等,对立宪派策划的保路运动也是采取暗中支持的态度,看高官的脸色行事,是官僚阶层绝大部分官员的处事准则,孙锡祺自然也不会例外。及至赵尔丰逮捕蒲、罗等九人后,富顺县令孙锡祺见势不妙,顺风转舵,他召集心腹商议对策,有团保头目刘尊三出主意:“同志分会各部头头都没有什么胆量,只要施加压力,保证一个个变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