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革命到底是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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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荣县易帜 (2)

在一家老小苦口婆心的劝阻下,陈姓首领的满腔热血冷却了许多。他为之苦恼、愤懑、狂躁,却又显得无可奈何。经过与崇庆县商绅、民团和哥老会几次共同研究,计划找一个人来当同志军的头目,若武装起义成功,权力仍然还掌控在他们这伙人的手里;若失败了,则由“头目”去顶罪消灾。

办法是不错,可是由谁来当这个“头目”却大费周折。大家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孙泽沛。派人到牢房里去征求孙的意见,孙抵死也不同意,认为领导同志军等于是造反,与他先前杀富济穷的行为大不同,自己一个人死了不说,还将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派到牢房里去的两个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整整说了两天,从民族大义入手,晓之于理,动之于情,孙泽沛被磨得没办法,只好勉强答应了。

具体的出狱安排,由崇庆哥老会总舵把子黄福盛操持。黄邀约了几个著名的“龙头大爷”与灌县方面接头,买通衙门官吏和差役,暗中将孙泽沛的二弟孙二木匠带进牢房,然后放了一把火,孙泽沛穿了孙二木匠的衣服,在一片慌乱中跟随黑衣内应趁机溜出监狱,来到了位于城隍庙的同志军总部。

孙泽沛化装出狱后,先是以昔日哥老会兄弟为班底,组成了一支百余人的同志军,临时召集的这批雄纠纠的壮汉,武器装备很差,个别人有马刀,大多数人只有随身别在腰间的“小插子”(匕首)。为了解决武器装备问题,陈姓首领与同志军自编自演了一场苦肉计:在陈姓首领的父亲带着眷属出门逃难后的第三天,孙泽沛率领几十个同志军来借陈家的四门土炮和几十条枪。借枪炮是事先商量好了的,陈家留守人是陈姓首领,演出苦肉计纯粹是为掩人耳目,担心以后被当地绅商埋怨或攻击。陈家后代陈师雄在《记崇庆一支同志军的始末》的回忆文章中写道:“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后,孙泽沛坐在我家大花厅里,我才瞻仰到这个久已慕名的人物。瘦长的身材,微白而略胖的脸,长衫外拴一条黑绸带子,左腰挂一把剑,两腿之间斜放着一支洋枪,头上是青纱包头,左右两耳旁各吊一节青纱,额角上有个英雄结子,配着他的面貌,活像舞台上的一个小生。他的态度有些拘束,说话也有点不利落,常常说半截话儿,剩下的半截儿由师爷余显之补完。见面之后,我很失望,觉得原先心目中的英雄太平常了。”

1911年8月4日,秦载赓、龙鸣剑等人在罗泉井召集攒堂大会,孙泽沛接到加急的鸡毛信后,代表崇庆同志军赴会。回到崇庆,孙泽沛广为联络,短短几天崇庆县内出现了许多支同志军,旗帜上都写着一个“孙”字。

这些形形色色的同志军,明显有着占山为王的含义。举例说吧,有个木贩子叫王子尼,手下拥有木匠、砍匠、锯匠、抬工等数十人,算是他的基本队伍。同志军兴起,王子尼也扯旗为号,人马集中那天,敲锣打鼓以示庆贺,附近许多替地主收租谷的挑夫看见了,就拿扁担当武器参加进来,当天便聚集了一百多人。当时,一个放鸭篷子的一千多只鸭子正在秧田里觅食,正为粮饷发愁的王子尼一声令下:“打赵尔丰!”刹时间他的队伍四处散开,满秧田里去捉乱扑乱飞的鸭子。这些鸭子及时地解决了王子尼队伍几天的生活难题。在孙泽沛的旗号下,类似这样的临时聚拢而成的同志军不在少数。

有了人还要有枪,才能成为一支能打仗的队伍,对于特殊年代临时聚拢的这些杂牌同志军来说,武器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许多史料证明他们对于武器的渴求近乎疯狂,为了抢到军火,几乎到了不择手段残杀同党的地步。

在赵尔丰派往各地剿灭同志军的新军中,有不少军官是同盟会会员,如姜登选、方声涛、程潜、张次方、陈锦江等。这些军官对保路运动持同情态度,作战并不出力,下令士兵的枪口对着天空,炮兵朝空旷地带开炮,无论炮火多么激烈,同志军都能做到毫发不损。然而即便如此,优势的新军却仍然面临死亡的阴影——哪怕这些新军军官是暗中支持同志军的同盟会会员也不例外。新军六十八标队官陈锦江带着一个连的士兵到达温江三渡水时,即遭遇到了惨不忍睹的厄运——

那天,陈锦江带领100多名士兵正在一面山坡上扎营,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呜嘟呜嘟”的号角声,紧接着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呼啸声,打着蓝布包头、穿着各色各样短衣的同志军像蝗虫一样涌来,随着“砰砰”的枪声响起,站在陈锦江附近的一个姓周的队官被击中了,身体徐徐倒下去,额头上的血窟窿汨汨往外流血。新军士兵们乱了,有的在跑,有的在上刺刀,士兵们没有接到陈锦江的命令,没有人敢贸然向同志军开枪,他们的目光盯着队官。陈锦江几步跑过去,跳到一个子弹箱上,挥动双手,扯开喉咙大声喊叫:“同胞们,我是革命党,是六十八标的队官陈锦江,我们是一家人,有话好说,和平交涉……”在他嘶喊的当儿,几十根梭镖已经抵上了他的胸口,上百张凶巴巴的脸恶狠狠地眼着他,一张张嘴巴在喘着粗气。

被梭镖抵在胸口的陈锦江要求与同志军的首领对话,对方乐呵呵地回答说,他们的首领名叫孙泽沛,是川东南一带响当当的传奇英雄,狗熊想见他?门都没有!这种带侮辱性质的话说出口后,同志军中响起一阵阵哄笑,陈锦江试图反驳,却被几十根梭镖死死抵住胸口,不知道是谁吆喝了一声,一根梭镖狠狠朝他心窝里扎去,其他的梭镖也不示弱,接下来是一顿乱捅,同盟会会员陈锦江的胸前成了一团血红的蜂窝。

残酷的杀戮场景触目惊心。几棵老黄桷树周围的空地上,遍地都是用马刀、腰刀、柴刀砍杀的死尸。可以看得出来,每个死尸都不是一刀丧命的,到处显露出那些新军士兵临死前挣扎的痕迹,在头颅、肚腹、腋下、腰眼等部位,几乎所有的尸体都有十几处刀伤,或者是梭镖戳穿的血窟窿。三渡水的河岸,到处有鲜血在流淌,成了一片惨绝人寰的屠宰场。而这一场对生命的大屠杀,其根源仅仅是为了争夺一批武器。

这次大屠杀的直接后果,是导致清新军内部部分同盟会员军官的反目为仇,使得战事迅速朝不利于同志军的方向发展。据史料载,陈锦江等一百多新军士兵被杀的消息传来,姜登选闻讯大怒,认为同志军愚蠢而狂暴,立即挥师攻打新津。在著名的新津保卫战中,姜登选命令部下使用炮火向同志军猛烈进攻,并焚烧县城东门外民房千余间,配合攻城。在新军的强攻下,同志军被迫放弃新津,分路向外州县转移。

姜登选(1880~1925),字超六,早年留学日本,受黄兴、宋教仁影响加入同盟会,保路运动兴起后,姜登选一直站在保路同志会一边,却因为同盟会员好友陈锦江的惨死,掉转枪口杀戮同志军。这段乱相丛生的历史充塞着数不清的政治符号,惟独缺少对生命的珍惜,背后实在掩埋着太多的悲凉。

让我们来看一下孙泽沛以及他所率领的这支同志军的结局。11月27日,成都宣告独立,赵尔丰将政权移交给立宪派首领蒲殿俊等人,孙泽沛闻讯后率军奔赴成都,驻扎在西郊城外,派代表进城祝贺共和。立宪派首领蒲殿俊心向和平,执政后发出布告,要求同志军放下武器,仍回农村种田。这对于孙泽沛的同志军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那些哥老会成员,当初参加同志军就是希望升官发财,谁也不愿意轻易解散。于是孙泽沛采取观望的态度,仍率兵驻扎在西郊。

之后不久,清巡防军兵变,孙泽沛率兵入城平息叛乱,剿捕乱兵,以维持治安相号召。尹昌衡任都督后,吸引了蒲殿俊的教训,采取就地改编为保安义勇队的办法,安置滞留在省城的数万同志军。新成立的四川军政府慑于孙泽沛的名声,以及孙名下三四万名杂牌同志军的武力,拟将其部队改编成一个旅,任命孙为协统(旅长)。参谋部派人来同孙协商,孙连连摇头说:“不干,不干!我管不到那么多人,只管一个标就够了。”后来任命孙泽沛为川军第四师的一个标统(团长),孙表示非常满意。

在一个占山为王、有兵就有政权的混乱年代,孙泽沛这种安于本分的作法与许多贪婪的军阀不太相同。严格说来,孙泽沛就是一个纯粹的袍哥兄弟,没有太多的政治野心和权力追求,在跌宕起伏的时代潮流中,他扮演的是随波逐流的角色,一会儿被高高抛起,一会儿又被无情地卷入漩涡。后来,在民国年间四川军阀错综复杂的权力争斗中,孙泽沛不仅失势,而且如临深渊,栗栗自危,不久只好打起铺盖卷,回崇庆县石观音镇老家去“养病”了。

孙泽沛手下部属的结局分作两类:少部分善于钻营的人,攀附新的权贵,择高枝而栖,成为民国年间军政界中的人物(如孙的师爷帅级三,飞黄腾达当了雅安知府,也有的营长连长后来不断升官);大部分人遭到遣散,回到老家重新经营从前的营生。如木匠出身的王子尼,在孙泽沛的同志军中功勋显著,但在军队改编中依然被裁减,因为手上积攒了点银子,有人劝他回家买田当地主,王子尼说:“我是做木贩子的命,不是做官的命,还是做老本行靠得牢。”王子尼带着三四十个人,沿途砍倒路边的电杆柱子,将零乱的电线收拢,一起运回了崇庆茨街子老家,当作木材卖掉,逢人使夸口说,那些木材和电线换了几千银子云云。还是这个王子尼,因为破坏战时通讯的缘故,被关进陆军监狱里一年多,遭受了种种拷打和电刑,腰杆也几乎被轧断了,幸运的是总算捡回了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