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的人群,刘声元发表的演说夺人心魄:“此去守定本会宗旨,作秦庭七日之哭,期待朝廷有悔,破约保路。约不破,声元有死去而无生还!”据当时报纸记载,现场有数千人用目光和欢呼声为他送行,一字一恸号,一语一鼓掌,啜泣声和欢呼声混杂交织,不绝于耳。最惨者莫过于无数乡间老农,向台上连连作揖,且咽且言曰:“我们感谢你!我们感谢你……”更有人当场割破手指,写下血书,为他壮行。
刘声元抵京后的责任极大,他须会同四川咨议局留京副议长萧湘,把赞成争路的川籍京官联系起来,广为传播川人争路的宗旨,还须设法打通庆亲王奕劻的门路,设法向摄政王载沣请愿,陈述四川人的公意,抑制盛宣怀的卖国借款行为……进京后,刘声元屡次召集旅京绅商开会,同声共气,奔走呼号。他私下在会馆旅栈里写好奏章,冒死潜入摄政王载沣入朝的道旁,拦轿跪泣恳求,要求清廷收回铁路国有的成命,罢免盛宣怀以谢国人。其时革命党正在搞暗杀计划,研制的炸弹四处开花,载沣自知保住脑袋要紧,哪里有闲工夫理睬这个四川来的外省人?
几次碰壁之后,刘声元学聪明了。进京请愿,最重要的是接触朝廷大老,官场之道,无非是托关系找门路,经过一番梳理,终于让他打探到了一条路子。原来,蒲殿俊的姑父胡骏,曾在庆亲王奕劻家中当过家庭教师,而这个奕劻,正是皇族内阁的首席执行官,在朝廷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这天下午三点钟,刘声元率一干人直奔庆王府,泣陈川中危急情形,请速筹办法,以平息目前大祸。王府守卫起初黑脸相拒,经各位代表百般哀求,始允许刘声元一人单独进去,旋即被数人推出,视为疯癫之人。在外静候的各位代表见此情状,同声大哭,屋瓦皆震,大地为愁,围观者达数千人。
相持一个多钟头后,从王府中传出话来,请代表们到高庙,详述一切。各位代表仍坚持奉行跪哭主义,绝不离开庆王府半步,又过一会,出来一位头戴红顶子的角儿,对代表们耐心劝说:王府系私宅,不收公呈,无论坐到何时,都不会有结果,还是请各位冷静,去高庙商量解决办法。代表们也不是好糊弄的,有人窃窃私语,担心去高庙是调虎离山的圈套。刘声元当机立断作了安排:自己带大部分人去高庙,庆王府前只留下杨光湛等三人。
刘声元等人前脚刚走,庆王府前就发生了变故:从门里冲出一队卫兵,五六个人一组,将留守代表杨光湛等逐一绑架而去,名曰清场。刘声元得知消息率队返回庆王府时,伺候在侧的卫兵早已准备,持枪十余排,如临大敌,代表们遂垂头丧气而归。
事情到此并没有完。清廷发布了一道通告,命民政部、步兵统领衙门严禁聚众开会,不听招呼者派军警弹压。随同通告发出的还有一道密令:缉拿刘声元。
是夜,缇骑包围了四川会馆,拘捕了刘声元,五花大绑,关进大牢,听候处决。后经川籍京官援手营救,谎称他有精神病,才得以从宽发落,“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起解时,友人们为他送行,讲起事情原委,刘声元仰天大笑:“本想血洒京门,奈何竟以疯子活我!声元虽生,情何以堪?”押解到武汉时,辛亥革命爆发,刘声元重获自由,且被推举为新军参谋,他固辞不就——立宪派只想要保路还钱,心里没有要推翻清廷的想法。
刘声元后来的经历颇为奇特。他先是去了北京,周旋于政界和教育界,业余时间喜作山水画,这期间与鲁迅、周作人兄弟有过往来。1917年,刘被陆军部任命为“修浚宜渝滩险事务处”处长,经费无着落,职务形同空衔。此后办实业,担任“川路轮船公司”总办,又遇轮船触礁,加之经营不善,导致公司破产。刘声元自觉无颜对川中父老,遂携带妻儿,再次悄然去了北京,到城东郊极乐庵出家当了和尚。当寺庙里孤单冷清、枯寂无人之时,回顾保路运动中那段辛酸的人生历程,他再也难以保持僧人的心如止水了。
其他川人代表的遭遇和处境
刘声元等代表赴京前夕,四川保路同志会给常驻北京的四川咨议院副议长萧湘发了一封电报,请他暂留京城,会同刘声元等代表召集在京的四川籍同乡,泣血叩首内阁大臣奕劻等大老,在清廷上层寻求同情和支持的力量。所拟办法如下:一、须使政府认识到向外国人借款之失利;二、须使政府确知盛宣怀铁路国有政策之失误;三、须使政府有悔过之心,民心可为外交后援;四,当向政府表明四川人的决心,如政府一意孤行,则全川誓死捍卫川人之权利,死尽皆不顾。
理想主义色彩太过浓烈的几条办法,在京城遭遇了滑铁卢的惨败。据当时的报纸记载,刘声元等代表到京后,即由萧湘在全蜀会馆主持了会议,到会人数200余人,情形悲壮,慷慨激昂。会议首先由李文煕报告宗旨,李君谓四川之乱事实由盛宣怀一人酿成,我同乡京官应签名弹劾盛宣怀,朝廷如肯见信,就应该罢免盛宣怀,谢四川以谢全国。朝廷如不见信,可以罢免全体四川籍京官。家乡的父老视生命财产且不顾,我们岂能留恋于这区区官场?众人拍手称快,时签名者达五分之四。又有四川同盟会代表杨光湛登台演说,讲述成都罢市罢课后四川的严峻形势,市民不能买粮充饥,终日抱着先帝的牌位痛哭,声嘶力竭。讲完了形势又号召说:作为四川籍京官,眼看着家乡的父老受苦受难,日日夜夜在地狱般的生活中挣扎,我们如果再贪恋官位,岂有人心?李光湛发言后,全体鼓掌,无一人不签名。
在庆亲王奕劻府前请愿失败,刘声元被拘捕后,萧湘八方奔走呼号,积极营救,均告无功而返。1911年9月7日,赵尔丰在成都逮捕了立宪派首领蒲殿俊、罗纶等九人,消息传到北京,萧湘心急如焚。当天夜晚,他买了张到武昌的火车票,启程离京回川。此时湖北总督瑞澂已经接到了川督赵尔丰的电报,秘密告知了萧湘的行程,等萧湘一到武昌,就被守候已久的差役拘捕,关押于武昌府署。
辛亥革命后,萧湘获释,转赴南京,代表四川参加各省代表会议,选举孙中山为临时总统。此后萧湘留在南京,在四川籍同乡、江苏军政府都督程德全幕府下当顾问。1923年萧湘回老家四川涪陵隐居,脱离政界。
在川人派出赴京代表的同时,还派出了周代本、龚焕辰、白坚、江潘、陈育、吴炳臣等分道赴鄂、湘、粤等省联络。据隗瀛涛《四川保路运动史》介绍,四川赴湖北的代表为江潘、周代本、吴炳臣三人,到武汉后受到了湖北省咨议局的热忱欢迎,应邀与湖北省副议长夏仲膺等17名议员协商办法,达成了多项协议,夏仲膺表示,湖北是四川坚强的后援团,当与川、湘、粤共同组织,反对政府的借款合同。
但是赴湘的龚焕辰、白坚、陈育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一到湖南,即遭到湖南巡抚杨文鼎的抵制。在保路风潮兴起之初,巡抚杨文鼎的感情法码还是偏向于咨议局一边的,他向清廷代呈奏折弹劾盛宣怀,并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见:“若遽用强硬手段,必先与抚臣为难,立刻变乱,是以不得不允为代奏,以平其气而懈其心。”杨巡抚代呈奏折遭到了清廷的严厉申斥,此后他的态度便急剧改变,差役们沿街贴出的布告中写明“不准开会演说”等字样,表明了官方的态度。在清廷给予优厚补偿条件和地方官府严厉措施的双重挤压下,湖南省的保路风潮此时已渐趋平息,龚焕辰、白坚等见无能为力,只好离开湖南去了广东。
在广东,他们遭遇了与湖南类似的情境。两广总督张鸣岐下达命令,让巡警道严查路事演说,禁止报馆刊载反对铁路国有的言论。龚焕辰致书张鸣岐,解释破约保路的宗旨,但是张鸣岐无动于衷,私下对部属说:“他们以四川保路会的名义而来,实则是要煽动粤省骚乱,绝不能掉以轻心。”
龚焕辰(1879~1933),字北居,四川江津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就读于东京数理院,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另一位四川代表白坚的态度更为激烈,在广东一次小型的群众集会上,白坚发表演说:“川人与粤人,同是中国人,今日又同是患难之人,更需要在精神上紧密结合,共同一致,挽回路权!”演说完毕,当场以刀割指,在一块白布上血书“粤蜀非联合不可”几个字,与会者莫不肃然生敬,鼓掌之声震动瓦屋。
此时广东的保路运动重心已向香港转移,龚焕辰、白坚等四川代表转赴香港,发起旅港保路同志会,响应四川的保路运动。两广总督张鸣岐担心广东保路风潮再起,遂急电请清政府外务部、邮传部致电英国公使,由香港总督将龚焕辰、白坚扣押,安上勾结革命党、将去南洋革命的罪名,交付上海道递解回原籍。至此,四川保路同志会派赴外地联络的代表全军覆没,他们期冀利用辩才陈述利害、游说四方的纵横术策略也宣告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