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犹豫不决,边走边停,端方于10月3日到达夔州,接着又扎营不进,并再次给内阁发电,请求另派大臣赴川。至于另派哪位大臣入川,端方一会儿举荐河南洹上隐居的袁世凯,一会儿举荐湖北总督瑞澂,总之谁去都行,就是他自己不能去。端方随即返回宜昌,等候消息。为了逃避入蜀,端方不惜破除情面,严词弹劾赵尔丰,按清律,不能以原参之人去查办该省事务,端方弹劾赵尔丰,为的是回避入川,可谓用心良苦!
在与清廷谈判条件、延缓入川时间的同时,端方还想方设法向川人表示友善,他命令门下幕客李希庚、包荣诰拟出安民布告:“因为四川铁路是最要紧最难修的路,修一里路差不多要五六万两白银,朝廷怕四川的百姓担负不起,路没修成,家家均会人死财绝了。本大臣曾经出洋,向来宽大,不肯多杀人,现在带兵来川,就为要保全无辜。……若仍要以罢市、罢课相要挟,朝廷是不怕的……”
铁路大臣端方赴川前夕的复杂心情,如今已经很难准确描述了。一方面他要以超人的智慧和足够的精力对付清廷,以及清末官场上的那些竞争者;另一方面他要以冷静的情绪和公允的姿态介入四川路事乱局,同时还必须警惕身边的这支湖北新军,他们暗中的交头接耳似乎隐约在提示着什么。
在清廷的一再催促下,端方带领士兵穿过三峡峡谷,步行入川,一路西行。当队伍离开重庆往成都方向先进时,端方接到了一封加密电报:武昌革命党人起义,占领了武昌城,湖北总督瑞澂已逃跑。这封电报使得端方的一颗心犹如掉进了寒冷的冰窖,不寒而栗。为防止走漏风声,引发骚乱,端方下令将入川士兵们的私人信件一律扣压,封锁军营与外界的一切联络。
端方入川的一路上,四川绅商界人士纷纷前来请愿的人不少,比如四川省咨议院议员、曾经担任过《蜀报》主编的朱山,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朱山在与端方的一席长谈之后,由说客的身份幡然一变而为端方的幕僚,入川的旅程中,朱山就在其幕中,积极为之出谋献策。
但也不是所有的说客都像朱山一样被打动的,比如同盟会员朱之洪,往谒端方于夔州,提出了三点要求:一、请为川民申冤;二、罢入川军队;三、释放蒲殿俊、罗纶等人。端方以温和友善的态度接待了朱之洪,并回应道:川民有冤屈,他一定会代为申诉;释放蒲殿俊、罗纶等人,是他一贯的态度,已分别发电给清廷和赵尔丰,有望尽快释放;至于率兵入川,实因为川局正乱,是奉朝廷之命令,不过请放心,这些入川的兵,决不会轻易动川人一根指头。
端方诚心诚意地解释,尽管做到彬彬有礼,要给川人留下良好的印象。他根本没有想到,朱之洪前来谒见的本意,并不仅仅是提出释放蒲殿俊、罗纶等立宪派首领。此时四川同盟会已悄然将保路同志会改造成同志军,正在积极筹备武装起义,朱之洪来夔州的真实目的是一次试探,他们将端方所带的湖北新军两标人马看成是清廷的看家鹰犬,想来一探虚实。
对端方而言,真正的危险确实来自于身边的这支湖北新军。队伍走走停停,到了四川资州,端方下意识地发现周围充满了危险。有人悄悄递话,在瑞澂送给他的第三十一、三十二标中,江国光、单道康、邱鸿均、梁维亚等数十人皆是革命党,队伍到宜昌时就曾动过杀端方祭旗起事的想法,只因有人认为,武昌起义尚在准备中,杀了端方暴露目标,对起义不利,才暂时没有动手。
到了资州,杀端方的呼声又起,暗潮涌动,端方犹如坐在一个炸药桶上,随时都有被炸飞的危险。恰逢其时,有人假托满清新贵铁良的名义致电端方,说北方革命党起事,京都危急,两宫已经向山西疏散了,请端方迅速入陕勤王。这天,端方召集两标高级军官开会,透露开赴陕甘扩编成军的消息,并向自流井盐场商借银子三万两,作为队伍的开拔费用。两标官兵多半是湖北人,背井离乡,远征跋涉,已是心有不甘,现在听说还要开赴陕西,更是怨气满腹。
革命党乘机秘密开会,认为武昌已举义旗,两标义士因随端方赴川,失去了参加武昌起义的荣耀,留在武昌参加起义的,现在都成了革命功臣,而他们还要跟随这个旗人进入陕、甘,岂不是辱没祖宗?即使将来回到湖北,也会被人耻笑。众人越议论,情绪越激昂,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不杀端方,无以表明心迹。
这个秘密会议的内容被端方察知,更是寝食不安,肝病也乘势发作。手下亲信给他出主意:乘船经宜昌返回武汉。端方摇头,长江沿线已被革命党掌控,走这条路线等于自投罗网。又有人向他密陈,愿出死力保他出川,但条件是只允许端方一个人与他同行。端方用警觉的眼光看了那人一眼,摇了摇头。
急乱之中,忽然心生一计:数年前曾有传说,端方的生母是大臣陶澍家中的一个婢女,陶暗中把她收了房,肚子大了,太太吃醋,硬将她逐出,才归了端方的父亲。端方实际上不是满人,而是汉人陶澍的儿子。在这个传说中,人们还列举出他的名号“陶斋”为证。关键时刻,端方寄希望于这个传说能帮他的忙。十月初五,端方杀猪宰羊,大张盛筵,召来三十一、三十二标排长以上的军官,还请来资州地方富商名绅作陪,酒喝到七分,端方宣布他是汉人,恢复陶姓,改名陶方,和满人划清界线,并拿出一叠“陶方”的名片当众散发。
众军官对他姓端还是姓陶并不感兴趣,最关心的是队伍将来往哪里开拔。端方不敢以实相告,嘴上支吾一番,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很快被密密匝匝的士兵团团围住了。端方的胞弟端锦出来解围,对士兵许诺:只要保护他们哥俩平安到西安府,愿出白银四万两犒赏。站在前排的士兵听到了许诺,站在后排却没有听清,还在大喊:“爱钱就不要命,要命就不爱钱,就是当官的答应了,老子们也放他不过!”端方兄弟眼看如此情景,知道军心已变,回到营中,二人相抱大哭。
当时第三十一标标统名叫曾广大,是端方任鄂督时所提拔的军官,见顶头上司端方处境危急,于是出面向士兵们说情,请勿开杀戒。曾广大说:“端某并非诳人者,大家放他一条生路吧。”士兵们沉默不语。曾广大又说:“我们虽是军人,仍应以慈悲为怀,何必要杀人?——何况端某与我们并无冤仇。”见士兵们依然沉默不语,曾广大提议举手表决,结果皆曰该杀,赞成不杀端方的只有三四个士兵,曾广大再劝,众兵皆汹汹,有几个士兵甚至冲过来要捆绑曾广大,曾乃不敢言,掩面哭泣而去。
杀机已动,端方性命就难保了。十月初七凌晨,端方兄弟二人密备了两乘小轿,将两只行李箱系在轿后,正准备趁着星夜逃遁,才行出数十步,突有数十个提枪的军人冲出,将小轿团团围住。端方见势不妙,跳下轿来要溜号,却被一把刺刀拦在胸前。
“你们这是干嘛?”端方声音发抖地问。
“请大帅升天!”队官刘凤怡大声说。
连推带搡,众刀齐下,砍了六刀之后,端方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滚落到了地上。其弟端锦见此惨景,万分悲痛,大喊一声“四哥——”转折身来,大骂那帮兵丁“混账王八蛋”,有个叫贾志刚的兵丁冲上来,照准端锦的颈脖就是一刀。端家兄弟的首级割下后,被当作战利品装入铅箱,放入石灰,沿途示众,最后拿到武昌去报了功。据说,黎元洪见了这两颗人头,不由得连声叹息,让人暂存在武昌洪山禅寺。端方带入川的那支队伍,后来被黎元洪编为“教导团”。
川人代表进京
保路同志会成立后,对策之一是向各地广派联络员,把四川争路的真实情况告诉全国,免得让四川陷于孤掌难鸣的境地。他们随身带着公函、报纸和传单,白纸黑字这样写道:“须知川人之争,实民权与专制之争,川人不幸而失败,行见专制淫威泛滥国内,则所身受其殃者,岂独川人而已哉!”启程奔赴京城的几个人是阮峘、李孔扬、黎广芬等,为首的代表名叫刘声元。
刘声元(1875~1924),字苙青,重庆万州人。12岁中秀才,乡梓视作神童,1902年考入南京江南水师学堂,与周作人成同窗好友。毕业回川后,任夔府团练教官、万县中学堂监督,1910年被选为省咨议院议员,来到省城成都,成为保路同志会的重要骨干。相传这位血性汉子特别有性格,铁路公司成立时,他争着要当充满危险的交涉部长,未争赢罗纶,竟当众号啕大哭。
启程进京之前,川人聚会为他们送别,各色人等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条不很宽的三倒拐街变成了人的河流。罗纶致开会词,这个当过袍哥舵把子的侠义胖子,一上台即失声痛哭,向四周拱手作揖,哽咽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们四川人的生命财产,让盛宣怀给卖了!中国完了!”声情并茂的演说,险些令场面失控,群情激愤,哭喊声、叫骂声、呜咽声响成一片,震耳声浪汇集成汹涌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