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9月1日,随着罢市、罢课活动的逐步深入开展,川汉铁路公司特别股东会作出了不纳粮款的决议,并通告全省:
一、自本日起实行不纳正粮,不纳捐输,已解者不上兑,未解者不必解。
二、将本日议案提前交公、咨议局照例呈院,并启知各厅、州、县地方官。
三、布告全国声明以不担任外债分厘。
四、恳告全川人,实行不买卖田地房产。
五、广告全国人民,俟前四条实行后,自动开市、开课。
自此以后,先后有彭县、灌县、中江县、江津县、新繁县等地发生了民众捣毁巡警局、经征局和厘金局的骚乱事件。有保路同志会这个意见领袖公开承头,民众大胆地将往日的积怨发泄出来,甚至不惜用暴力的形式发泄。此时在四川民众眼里,官府成为他们的对立面,成为他们要反抗和颠覆的真正目标,而破约保路只不过是一个理由而已。当时传单中的唱词真实地表达了民众普遍的心理:“练民团制造好军火,习武艺一齐打妖魔。农工商不要久抛业,读书的半日上课半日执戈。我们有本事又有联络,不怕官府不怕公差大哥。倘若有那不肖官吏来捕捉,鸣锣发号我们一蜂窝。一家有事百家齐聚合,他的手快我的人多。钢刀再快砍不完七千万人脑壳,哪怕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死了心横竖都战得过,战胜了我们再收兵锣。”
在这种背景下,彭县经征局发生的骚乱事件,成了点燃赵尔丰心头怒火的导火索。
此事说来话长。前任四川总督赵尔巽督川时,手下有一名青年才俊叫唐豫桐,颇受赵尔巽赏识,经常行走于赵府,日久天长,也为赵尔巽夫人孟氏所喜爱,有心为唐说媒。正好总督府营务处总办田征葵有个女儿,是孟夫人的干女儿,正当黄花一朵,待字闺中,由孟夫人做媒,促成了这桩婚姻。
其时四川巡警道徐樾在各州县开办经征局,孟夫人出面说情,欲谋求华阳经征局局长一职。徐樾有些为难,说道:“华阳在省城门口,盯住这个地盘的人特别多,以唐豫桐的资历委此美缺,只怕会遭致许多人议论。不如安排到离省城远点的彭县,不会引人注目,往返也还方便,等他干上一两年后,足备加捐引见,再回省城做官就有资历了。”
徐樾说得合情合理,孟夫人不再坚持,让唐豫桐携带家眷去了彭县,担任经征局局长。这年七月初七,彭县经征局迁居县署,唐豫桐又逢新上任之初,特地举办了一场文艺演出以表庆贺,地点选择在土地庙前的广场上。戏散场后,唐豫桐陪同夫人正欲乘轿离去,却遭遇了一群围观者,羡其夫人美艳,聚拢在轿子前后,久久不散。田小姐从小生活在官宦之家,在优裕的环境中长大,交往的又都是富家娇贵儿女,涂脂抹粉习以为常,偏偏广场上的那些人围住不让走,叫嚷着要看他的“扮相”,民众越是这么闹,田小姐越是害怕,掩着轿帘不肯出来,低头发出嘤嘤的哭声。这显然是有意挑衅寻事,一旁的唐豫桐异常恼火,喝令让开,众人不但没让开,反而一阵哄笑,唐豫桐恼羞成怒,掏出腰间别着的盒子炮,朝天开了几枪。
若是放到以前,经征局长这几枪吓唬,老百姓早已逃之夭夭。可是自从成都兴起了保路运动,尤其是罢市罢课以来,官老爷威风大不如前,老百姓不仅没跑,反倒冲着枪口涌过来了。唐局长开枪的效果适得其反,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慌乱之中,下令卫兵开枪射击,当场打伤民众数人,民众奋起反抗,捣毁了巡警局、厘金局和茶务学堂,事后发现,唐豫桐翻墙逃跑,夫人田小姐失踪。
失踪的田小姐径直回到成都,见到父亲田征葵,大哭一场,好不容易停了哭声,还是止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掉。田征葵听女儿讲了事情的经过,羞愤交并,当天带着女儿来到赵尔丰的府中,要讨个说法。
平日里田小姐乖巧玲珑,清丽可人,像夏日池塘中的一枝荷花,惹人喜爱,赵尔丰的夫人李氏尤爱之,也已经收做干女儿。见到赵尔丰时,田小姐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李夫人一边给干女儿擦眼泪,一边不住口地抱怨,感叹如今这世道全乱套了。赵尔丰愤愤然,用好言好语安慰几句,回到总督府即下令调查。适逢成都的几家报纸,正在刊载彭县骚乱经过,添油加醋的笔调,使赵尔丰格外烦燥,而附加的评论,更是耸人听闻,什么“痴念陈涉”,什么“大泽恨无陈涉起”,眼看着和平请愿演变成了群体事件,还有转化为武装暴动之势,赵尔丰越来越觉得:不能再退让了。
田小姐风波究竟在后来的“成都血案”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其中微妙之处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事过后两三天,赵尔丰即开始逮捕立宪派首领蒲殿俊、罗纶等人,在后来愈演愈剧烈的一系列连环事件中,田小姐受辱风波无疑是添加了一枚筹码。
总督府门前的血案
赵尔丰走错的这步棋,是下令逮捕四川立宪派首领蒲殿俊等九人。
9月7日上午,一个清军军官模样的人手持帖子,来到成都岳府街川汉铁路公司总部,指名要找负责人。军官称,路事有转机,受川督赵尔丰委派,请蒲殿俊、罗纶等人速去总督府,商议融通办法。听说路事有了转机,蒲殿俊、罗纶等人兴致勃勃,立刻上路前往。谁知才走出公司大门,迎面看见大片荷枪实弹的军人,将铁路公司包围起来。而那个持帖请客的军官,顷刻间变脸,指挥士兵,捉拿了蒲殿俊、罗纶、彭兰村、邓孝可、张澜、江三乘、胡嵘、王铭新、叶茂林等九人,径直带到了总督府。
据当事人彭兰村回忆,“当予等入督署也,有砍刀一柄随于后,手枪两支伺于旁,步枪兵士环绕数周,房上墙上,近街各口,外庭内堂,均布满武士,予等左右手,则用四八股绳严挚以待……当时步枪、手枪、砍刀环绕目前,有不枪决即刀辟之势。”
可怜一群人望所归的缙绅,昨天还是座上宾,今日已成阶下囚。
彭兰村在《辛亥逊清政变发源记》中,对被捕后的情形有详细描述:被戈什哈武士松缚后,被人请进五福堂,堂为明三间客厅,厅中设桌椅,被逮捕的九个人围桌而坐,赵尔丰居主位,两旁的八仙桌上,坐着几个执刀之人,气氛凝重肃穆。右边的房间里,坐着司道各官员;左边的房间里,坐着赵尔丰的侍卫队。有张麻子者,山东武士,成都街头人人皆知的著名刽子手,此人在场,预示凶多吉少,立宪派首领皆有被杀头的危险。其间,赵尔丰忙进忙出,不停地斥责来求情的说客。忽然听到外边有人喊“联升巷起火”,张麻子迅速起立,往奔于联升巷失火现场,临走前放言曰:“此处之人,不忙动手。”拿刀奔出客厅。
眼看着蒲殿俊等人性命攸关,外面传来呼声,说将军到了。
来人是成都将军玉崐,字石轩,满洲镶红旗人,此人原是庆王府的包衣(奴仆),奕劻与摄政王载沣、盛宣怀等人是政坛政敌,不满于借外债,庆王府的立场决定了玉崐的立场,在其任内,玉崐与四川教育界武备学堂以及哥老会关系融洽,感情上倾向于四川绅商。赵尔丰逮捕了蒲殿俊等人后,一心要正法严办,但又不想独自一人承担责任,遂派人去叫来玉崐,共同议事。
玉崐一进门,见到五福堂内这等威严的阵势,心中一凛。他凑近赵尔丰跟前轻声问:“意欲如何处置?”
赵尔丰反问道:“将军认为呢?”
玉崐有备而来,侃侃而谈:“被捕者均系绅士,并非匪人,以政见不合而杀头,恐怕不妥。大帅何不请旨?”
赵尔丰皱眉回答道:“已递奏折请旨了,可没有批下来。”
玉崐略一迟疑,道:“朝廷尚且郑重,季翁何必孟浪杀人,枉担骂名?”
赵尔丰本想邀将军共担责任,没料想碰了个软钉子,低头不语。
蒲殿俊等九人逮捕后,成都社会各界风声鹤唳,四川布政使尹良设立“筹防处”,将省城分为四总区,宣布全城戒严,实行宵禁,派员查缉“散布谣言,鼓惑众听”、“形迹可疑及私带军械”之人。
当时四川巡警道是路广钟,字子善,安徽人,以杂职来川担任闲差,后入警署为警官,因破获俄商失金案被川督赵尔巽赏识,连升四级,任邛州道台,年满回省任警务公所提调兼教练所所长。四区总戒严后,路广钟担任巡警四门总稽察。为了帮赵尔丰圆场,也为了进一步升迁,路广钟带领警员四处出击,不惜制造假案,来坐实蒲殿俊等人阴谋造反的“罪证”。
有一天,几名警察在文庙西街梓桐宫的门匾夹层内搜出黄袍、冕旒、伪印以及一本花名册,显然这是一起民间有预谋的反叛,可以按图索骥,根据花名册去进行搜捕。但是急于升官的路广钟却独出心裁,将这桩政治案移花接木,栽赃到了立宪派首领们的头上。他派遣警察全城出动,在全城商铺、茶馆等地广为搜查,又派遣警察赴川汉铁路学校,在教学楼后边的一口深井里捞起一个黄包袱,里面有黄袍一件,印玺一枚,印曰“大汉西顾国”。路广钟心里最清楚,那些“罪证”是怎么被事先安放在深井中的。
为了升官可以不择手段,是路广钟的人生哲学。为了继续给保路运动制造更大的混乱,由路广钟亲自策划,在成都戒严的四门处各存放煤油一百桶,同时举火点燃,又在总督府也点火响应,以期制造“焚城”之惨剧,趁机烧死蒲殿俊、罗纶等立宪派首领,让一场大火烧毁一切证据。
接下来,赵尔丰继续走了几着臭棋,使得四川局势更加混乱。
蒲殿俊等人被捕,各种传说纷至沓来,有的说赵尔丰不至于愚蠢至此,抓捕手无寸铁的缙绅,也许情况并没有预想的糟糕;有的说,赵尔丰是屠夫本性使然;有的传闻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说蒲殿俊被抓捕到总督府后,赵尔丰亲自审讯,罗纶脾气火爆,冒死顶撞,当场被枪决。民众听到这些传闻,一个个义愤填膺,扶老携幼,手持光绪皇帝的灵位牌,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要求释放蒲殿俊等九人。
在汹涌如潮的抗议群众面前,赵尔丰选择了开枪。当时驻重庆的英国领事白朗在呈报英国大使朱尔典的公文中,较为详细地叙述了开枪杀人的基本过程:“督署之前,当由兵队驻守,瞬息间有二三千人聚集,并将光绪帝之牌位置于众人之前。内有上等社会数人,余皆下贱之徒。群众向川督求情,将被拘之人释放。并答应一俟放人,店市即开,且风潮自息等情。不料忽有一朱谕出现,警令众人不得入内堂,违即枪击。然此时并无人欲入督署。但朱谕一出,有一候补道王姓者,即令军队开枪,死伤约十五人。纷乱之际,被伤者亦甚众。”
当时下令开枪的,并非“候补道王姓者”,而是赵尔丰手下营务处总办田征葵。前不久,女儿田小姐遭羞辱,田征葵心里一直还窝着火,眼下逮到个伺机报复的机会,哪里能轻易放过?至于他下令开枪是否请示过赵尔丰,如今已成无人知晓的秘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没有赵的默许,纵然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开枪。
总督府门口,持枪的卫兵不让进。后来人越来越多,卫兵阻挡不了,民众一拥而入,刹那间,院坝里挤满了抗议示威者。他们扯开嗓子吆喝,跪在地上叩头,恳请衙门放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忽然枪声大作,子弹的呼啸声使人群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了一阵更为嘈杂的喧哗声。
起初还是朝天空放枪,没料到民众不怕威胁,如潮水般涌来,田征葵又急忙下令朝人群开枪,民众纷纷倒在血泊中,“一霎时,衙门大堂下面的坝子就空了,除了流血的二十几具尸体外,到处都是破鞋、草鞋,和黄纸印制的先皇牌位”。更为离谱的是,那一刻田征葵似乎大脑注水了,为了显示威风,竟任由几十具尸体摆在衙门前的大街上,不准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