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合同书”,指的是邮传部向英、德、法、美四国的借款合同,川人正为铁路收归国有、偿还路款遇到了麻烦而担忧,对于始作俑者盛宣怀充满了憎恶和怨恨,很少有人去分析借款合同的具体内容,而是情绪化放大到了极致。大家正在观望,只见有人飞步跑上了主席台,才开口说了一句“铁路完了,四川也完了!”,立刻倒在桌案上失声痛哭起来,台下的人群也受到感染,又想到买的铁路股本有可能拿不回来,也跟着嘤嘤哭泣开了,起初是几个人小声哭,一会儿,哭的人越来越多,低声哭泣变成了号啕大哭,有的哭得抱成了一团,有的一边哭一边踢脚、拍桌子,吼得屋瓦都要震动了。照料会场的八个警察也丢了警棍,伏在旁边一同号哭起来。
这个悲惨的场面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有人站出来说话:“诸位这样哭也无济于事,要保路就得请护院电奏,才是办法。”一句话提醒了在场的股东,于是众口一致地喊道:“走,我们去总督衙门抗议!”
人们让年近八旬的翰林院编修、白发老翁伍肇龄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伍老先生坚持不坐轿,由两个人搀扶着,紧随其后的是罗纶、刘声元、池汝谦、彭兰村、叶秉诚、林山膄、邓孝可、蒙裁成等人。川籍作家李劼人在长篇巨著《大波》中,曾生动描述过这一壮观场景:“一大群气派十足的绅士们缓缓走出,穿公服的不少,但也有只穿一双薄底青缎官靴,戴顶有品级顶子的红缨纬帽或玉草帽,而一裹园的蓝绸长袍上,仅套了一件对门襟、大袖口的铁线纱马褂的。好些都是咨议局议员兼租股股东。后面又是潮涌的人,大约是没有资格的,只管穿着各种各色长衫,偏没有一件马褂,也没有一顶纬帽或玉草凉帽,但声势很大……把站在两旁专看热闹的人都裹去了不少。”
岳府街离总督府有三四里路,早已有人将游行的情况向王人文汇报了,王人文态度还很沉稳,说道:“不用慌,快请他们来。”一个多小时后,游行的队伍到了总督府,王人文站在屋檐下迎接,一边说:“大家尽管发表意见,我的责任该办的,有能力办到的,都不会推辞,一定会替四川人办。”王人文的话赢得了一片喝彩。
在场的好几位会众轮流发言,说话时,语气无不激烈,有且说且哭的,有哭得泣不成声的,也有光哭不说话的。综合起来的大意是:川汉铁路是光绪皇帝批准办的,不能收归国有,四国借款合同应该作废,请政府收回成命,如果不收回,川人一定要力争到底。发言完了,有人提出要请王人文代为电奏清廷。
王人文听完了,要答话,他身体矮小,怕大众看不见,让人搬了张方桌,站在桌子上声音宏亮地说:“四川总督是政府派来代表四川人办事的。四川人对政府有什么意见,总督有代你们转奏的责任。你们快把方才所说的一切具个呈文来,我立刻代大家电奏,代大家力争,一争不行,就再争,哪怕争到丢了官,能把我的责任尽到了,丢官也是快乐的。”
他的话赢得了一片欢呼声。站在队伍最前列的伍肇龄老先生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当众一膝跪下,满头的白发直往地上捣,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众人见此情景,也跟着一起跪下,有人高呼“青天大老爷”。王人文赶忙让人把伍老先生扶起来,他自己也被人扶下方桌,忙不迭地向伍老先生还礼,又连连向众股东拱手道谢。
据石体元在《忆成都保路运动》中回忆:四川成立保路同志会,是蒲殿俊、罗纶等20余人连夜秘密商谈的结果,系空前所未有的大举动,必须同下决心,扩大阵营,整齐步伐,不避危险。经过再三磋商,决定了三个步骤:一是以同志会作先锋队,各州县成立分会,唤起全省民众一致行动;二是以股东会为大本营,按原定日期举行股东会议,以壮声威;三是以咨议局为后盾,支持同志会、股东会,提出弹劾政府。步骤既定,随即指定负责人分别推动工作,准备下一步的各项保路活动,遍地狂飙即将点燃,浪潮蜂拥而至。
王人文贬官始末
据周善培《保路运动亲历记》一书透露:保路同志会成立后,王人文曾向周交底,对成立同志会这件事不便公开承认,唯有采取“不干涉”的办法。对清廷好交待,保路同志会这边的群众也能谅解。
但其时王人文的处境颇为艰难。铁路国有的上谕发布后,川人反抗情绪激烈,王人文为安定人心起见,向朝廷代奏了“暂缓接收铁路”和“暂缓公布停征股租”的两项请求。两天后,清帝下旨申斥王人文,认为铁路事“一经定为国策,决无反悔之理”,并要求他对滋事者严厉制裁,“倘有匪徒从中煽乱,意在作乱者,照惩处乱党例格杀勿论。”
捧读上谕,王人文满心酸楚,面有忧色,认定路事前途叵测。不过,王人文此时已是横下了一条心,他还想再去搏一搏。这次弹劾的目标,直指邮传部尚书盛宣怀,他将周善培叫到总督府,关起门来秘密商谈,逐条指陈盛宣怀的“欺君误国”之罪。
3天后,周善培带着奏折来见王人文。这份奏稿是周善培的呕心沥血之作,稿中有些句子是他颇费了些心思的,如:“盛宣怀此次主定合同,即有委曲难求共谅之隐,然罪一人而可以谢外人,可以谢天下,可以消外患,可以弭内乱;臣知朝廷必不爱一盛宣怀,而轻圣祖列宗艰难贻留之天下。臣知盛宣怀之忠,亦必不惜捐一身以爱朝廷,且知盛宣怀之智,亦必知合同苟难修改,朝廷即予优容,而天下之怨望既深,则未来之患方永。”读到此节,王人文也点头称是。奏稿有七八页,王人文足足看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读完,他表情肃穆,提起笔来,在奏稿上添了一句:“请罢盛宣怀以谢天下,然后罢臣以谢盛宣怀。”这才抬起头来,眼睛望着远方,神情若有所思。
周善培沉默片刻,开口说了想法:“这是直言无忌的一本奏折,多年以来,朝廷也很少见过。朝廷若听了,自然是朝廷之福;不过依我看,朝廷不听的可能性更大。”王人文轻轻“哦”了一声,眼睛看着周善培,听他继续往下讲:“如果朝廷听不进去,怪罪下来,说轻点,大人恐怕会被撤职,说重点,只怕会有不测之风云……”周善培欲言又止,王人文早已懂了弦外之音,正襟危坐,冷静地说道:“我从20岁中进士,到今天不过29年,做到这个地位,朝廷待我不薄。不幸遇到这等关乎国家安危存亡的大事,如果我闭口不说,不但对不起朝廷,也对不起四川人民。”
奏折呈上去了,却被留中不发处理。清廷的态度十分明确,认为王氏袒庇川人,违抗朝旨,不久即命他交缷工作,赴京听候处置。
那些日子王人文的人生跌落到一个低谷,他要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每天须应付大量公文,以及不断传来的群众集会演讲消息,电报函件纷至沓来,绝大多数都是报忧添堵。
前任川督赵尔巽致电王氏,请其解散保路同志会,严饬闹事之徒,“不然于公不利”,王人文将电报压在案头,置之不理。又有咨议局议长蒲殿俊转来一封电函,是川籍御史赵熙发来的,大意为,藩司尹良屡次三番致电北京,诋毁川督王氏,务请注意。看过这短短一行电文,王人文一脸苦笑,摊开双手道:“如今这年头,实心想办点事真难,谢谢朋友的关照。”这些烦心事还未了结,又从西康边地传来消息,新任川督赵尔丰已启程,正日夜兼程赶往省城……王人文苦笑道:“这个烂摊子,他早日来接管了正好。”
听到王人文即将要调走的消息,众多川人依依难舍。这天,在周善培为母亲寿诞举办的生日宴会上,王人文应邀出席,同时参加的还有保路同志会诸首领。酒过三巡,咨议局副议长罗纶端着酒杯,领着十几个人过来,要给王人文敬酒。罗纶道:“平时我是滴酒不沾的,今天舍命也要喝三杯,代表四川人民谢谢护院,替四川人争路,功德无量。”说完连干三杯,顿时脸色通红,走路也摇摇晃晃起来。王人文本来就满腹酸楚,经罗纶这番话一激,禁不住也连干了三杯。王人文喝酒是海量,平时喝一二十杯也不会醉,这天的宴会上,他喝了不到十杯,竟自大醉,眼中泪光闪烁,被人扶上轿子时,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一时之间,成都官场上暗中传开,都视为怪事。
王人文缷任赴京前几天,保路同志会召开大会欢送,罗纶在开场白中说道:“此为保路同志会送爱国者,非以四川绅商送川省大官也。”王人文身着官服,面色冷峻,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拱手称谢。原定8月25日启程,取道川东,沿长江而下经宜昌、武汉,辗转北上进京。临行之前有消息传来,川东沿途各地绅商纷纷设帐迎送,气氛甚为热烈,又暗藏着紧张,王人文恐生意外,遂决定改穿便服,于8月27日秘密出城,绕道西安北上。
辞别了成都,王人文走走停停,此时保路运动已层层推进为武装暴动。10月2日,王人文行至西安,忽有陕西巡抚钱能训来访,出示军机处密札,令王人文在原地听候查办,据传有逮问之议。15日,上谕到,王人文跪下接旨,清廷着令撤去王人文侍郎衔及川滇边务大臣职,交内阁议处。此时辛亥革命已经爆发,陕西随即宣布独立,清廷原本想要惩处这个罪臣,却再也无能为力了。
民国后,王人文定居京津,不再入仕途。1937年,寓居天津的王人文74岁,常常忆及往事,不堪回首。深恐文件陈旧年久散失,将当年的几封上疏自辑成册,重读再三,禁不住老泪纵横,题名《辛亥四川路事罪言》,付之石印,序中云:“知我罪我,俟诸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