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与之遥相呼应的人是张罗澄。此公字岷远,四川长宁人,曾中举,中法战争后,写了《越南事平作》,抨击李鸿章妥协求和的政策。时王文韶任直隶总督,张罗澄忧国情急,拦轿呼冤禀状,自称“大清义民”。王文韶于次日传见,优以礼貌,等张罗澄坐下便问他有否功名?他禀词云:“大清义民张罗澄谨禀大人阁下,义民蜀人也,去春入都,秋间见时事危急,仗剑出关,所遇非人,事谋不用……”侃侃而谈,被王文韶所赏识。又曾写信给台南刘永福,表达欲赴台湾参加保台抗日斗争。
张罗澄声名远播,影响力巨大,他致函邮传部,揭露铁路公司经营之积弊,矛头直指乔树枬,请求邮传部撤换其驻京总理职位。张罗澄深恐不能将乔树枬扳下台,又私下写信给邮传部新任大臣盛宣怀,信中云:“尤可怪者,树枬串通施典章亏倒巨款,吾蜀京官等或控诉,或奏参,无不欲食树枬、典章之肉者,不识大部是何居心,不恤人言,竟调典章之侄施愚在部编订路律!”
信中提到的施典章之侄施愚,也是四川涪陵人,字鹤雏,号小山,早年曾留学日本,回国后任翰林院编修。施愚也是有新思想的一个人物,1905年,清廷拟施行宪政,派端方等五大臣赴美国、日本等国考察,施愚即为考察宪政大臣的顾问团成员。其叔父施典章买卖股票失败,东窗事发,川人同声谴责,施愚站出来打抱不平,到全蜀会馆去当众演说,并散发传单,说投资股票本来就有风险,赚钱或亏损,都是商家寻常事,施典章并没有什么责任。
施愚的演说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施典章已成众矢之的,施愚为之辩护,结果可想而知。施愚的行为还影响到了乔树枬,说起来施愚调邮传部编订路律,与乔树枬并没有什么关系,施愚能进邮传部,走的是通天人物盛宣怀的路子,可是愤懑的川籍京官,还是把所有的账都算到了乔树枬头上。
邮传部责成乔树枬自纠,在一份《〈旅京川路股东分会广告〉辩证》的文件中,乔树枬针对川籍京官对他的指责逐条辩诬。他说:自充任四川铁路驻京总理以来,身受讥评,难堪忍受。原不必斤斤计较,求谅于人,只宜静候查办,不须申辩。但是看了旅京股东分会所出的广而告之,所指陈的种种劣迹,关系一己声名犹轻,关系全路利害甚重,觉得有逐条分析、解释之必要。
乔树枬的辩诬文字摘录几条如下:
广告:一切职事皆树枬一人私自委派,川民概不闻知。
答:枬为驻京总理,京局数人为枬委派,不敢辞责。上年兼摄宜昌事时,亦颇有委用之人,均经报明总公司。此处各有权限,何敢逾越?即偶有所知,亦须告知总公司认可,呈明川督核定或奏派,似不得谓之私自委派。至川地数千里,川民数千万,若一一闻之,则无必要。
广告:放胆妄为,倚树枬为奥援,有恃无恐,推原祸始,树枬实为罪魁。
答:枬既非全路总理,又无节制沪局之权,施君典章奏派管款在光绪三十一年八月,枬奏派驻京总理在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其间相去二年,枬既无从为奥援,更无从为祸始罪魁。
广告:凡一切用人理财诸务,遂得为所欲为,视路政为一己所专,视股款为私家所有,遍植私党,多立名目,先后举派驻川总理曾培、驻宜总理费道纯、李稷勋等,均捏造同乡京官公举,朦请川督奏派,而京官实未闻知,全川股东更无从过问。
答:京官公举曾君培、李君稷勋,列名者现在都中,皆自署衔名,是否由枬捏造,可以查问。但举虽出于京师,实则成都总公司召集省城各界股东开会通过(股东总会未成立之前,凡有大事,皆就省城股东开会公决),然后呈由川督奏派。先是费君道纯丁忧回川,经前督锡良奏派为驻宜总办,及后邮传部奏改驻宜总理名称,并未经京官公举,无所用其捏称。……以上各事,四川督署及总公司皆有案牍可查。
广告:此次沪款倒闭后,同乡京官特开会议,树枬反饰词卸责,谓典章此次失败与己无关。若如所云,则问驻京总理,不知;问驻川总理,不知;问驻宜总理,不知。设将来成都、重庆、汉口等处相率倒闭,诸总理势必仍诿为不知。是直以千余万之巨款皆掷诸至危至险之地,而无从着落。试问总理所理何事?经手人亏倒串骗,不问总理更问何人?亦安有占公司最高机关,独揽进退事之全权,而亦可诿为不知之理?
答:观此条,固明知有三总理矣。乃前段又谓枬平时独揽其权,似乎矛盾。总之,施君是否驻京总理所举用之人,平时存放款项是否与驻京总理直接,自有奏案,自有公评,自有函电确据。谓驻京总理当分任其责,揆诸古人与人同过之义,枬不敢辞。谓驻京总理当独任其责,当与施君同罪,且为罪魁,恐亦未为定论矣。
平心而论,铁路公司出现账目混乱、贪污挪用等现象,主要是因为以前的官办体制所决定,并不能由乔树枬一个人负全责。但是四川绅商和部分川籍京官却不肯放过,抓住施典章案穷追猛打,不断地给邮传部等部门施加压力,致使乔树枬狼狈不堪。
在多方面的压力之下,邮传部也挺不住了,走出了“丢卒保车”的一步棋。在奏折中,除了历数施典章的过失请求朝廷惩处外,捎带搭上了乔树枬。奏折中云:“惟乔树枬总公司全局,于沪款方倒,事前毫无察觉,一任施典章所为,以至糜烂至此,实属无可辞咎,应请撤销四川川汉铁路驻京总理。”
撤职的文件很快下发,和铁路公司一样,乔树枬也成了冤大头。不久保路运动事起,乔曾受封四川宣慰使,清帝退位,乔树枬返京都,不当民国的官,卒于法源寺。
消息传到了宜昌府
铁路国有的上谕传到了宜昌,李稷勋忧心如焚。
自从上任川汉铁路驻宜昌公司总理以来,正当壮年的李稷勋也曾经雄心勃勃,想在任上干出一番事业。上任伊始,李稷勋极力主张川人自办铁路,反对向洋人借款,在报纸上屡次发表的文章以及致友人的信件中,他反复表述过这一强硬观点。
川汉铁路驻宜昌公司始成立于1906年,蹉跎数年,屡换总理,历经挫折,方才由李稷勋于1909年8月接任。两个月后——1909年10月28日,川汉铁路在宜昌铁路坝正式举行开工典礼,有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清晰地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身着清朝官服的李稷勋站在人群正中央,表情庄重肃穆,他的旁边是头戴礼帽、身穿西服的留美工程师詹天佑,以及詹的助手颜德庆。照片中的各方代表有三四十人,有洋人、绅商、警员、军官、职员等,从他们焦灼期盼的眼神中,依稀还能读出国人对梦中那条铁路的憧憬和渴望。
铁路开工那天,李稷勋、詹天佑从粤汉、京张等铁路线调集员工6千多人,云集宜昌铁路坝,更有中外来宾接踵而至,观者达数万人之多,将宽畅的铁路坝挤得水泄不通。李稷勋宣布开工的声音无比宏亮,尾音有点儿颤抖,激起了现场雷鸣般的欢呼,他深深为之感染。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短短两三年后,一场美梦成泡影,成为刻石也难于铭记的一段伤心痛史。
据宜昌地方史志记载:“于是攻金攻木攻石之工,铁泥沙土竹木陶埴之材,汽电机体鞄革钢鎚之器,银铜之货,骈埴咽塞,自夷陵达秭归三百里间,同时兴作,徒夫万千,是为川路开工建筑之始。”川汉铁路动工的第一段为宜昌至秭归,分设10个工程段,计划5年竣工。全段铁路筑路工人最多时超过4万人,气势恢弘,令人鼓舞。不过,当时技术设备落后,基本靠用最原始的锄头、钢钎等工具劈山修路,筑路进程之缓慢可想而知。在宜昌以西22公里处,至今还存留有一截当年的铁路遗址,隧洞的拱形门上镌刻着几个斑驳的字:“上风垭山洞——秀山李稷勋题,宣统二年六月。”屈指一算,路基修到22公里处的上风垭时,距离开工时间已经有八个月了。
及至铁路国有的上谕传来,时间又过了将近一年,李稷勋正带领筑路工人筚路蓝缕,艰辛奋战在铁路线上。他的第一反应是惊愕不解,在给成都川汉铁路公司总部的电文中,李稷勋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观点:“川路既欲收回,则川省人民铁路用款,应照数拨还现银,若尽空言搪塞,苦我川人,当抵死争之。”电文结尾,李稷勋略微透露了一些他当时的环境以及内心的苦衷:“敝处工役数万,现准部示,毋庸停工。……而讹言日滋,人心惶扰,镇静防维,心力交瘁。”
让李稷勋“心力交瘁”的事,最大莫过于铁路公司的尴尬处境。他私底下对部属说,铁路开工有两年了,筑路工人云集了20多万人,现在忽然宣布铁路国有,20多万铁路员工如何安置?再说了,光说收归国有,目前动工的路段怎么办?是停工等待还是继续修路?还有铁路局招聘了那么多工程师、技术员,现如今该如何打发他们?李稷勋还有个隐隐的担心,宜昌是开埠较早的通商口岸城市,这里洋人多,教堂多,外国公司多,经常见到有外国兵舰游弋在长江上,一旦出个什么事,担心会引起国际纠纷,倘若洋人与政府动了交涉,自己丢官丢命不说,就是宜昌百姓和铁路公司几十万员工,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李稷勋的担心并非多余,自从铁路国有的上谕传布,铁路公司便门庭若市,每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其中有衙门官员、地方商绅、包工头、租股股东各色人等,或询问,或质问,气势汹汹,众怒勃勃。起初李稷勋还逢问必答,殊不料来人提的问题越来越刁钻,有的是他根本不能解答的,于是选择了躲避,安排公司属员出面释疑。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铁路国有是国家政策,李稷勋这样的小人物岂能奈何?再说政策框架刚刚传达,诸如补偿还款之类的具体事项,上头还没有出台细则条款,他是不能乱表态的。
过了几天,仍然等不来上峰新指示,铁路只好全线停工。这一来,商绅股东更是坐不住了,纷纷群起而围攻之,公司早上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维持稳定,劝慰上访者消气,直到太阳偏西,上访的人流依然不断,有的人讲道理,也有的人动手拉扯推搡,还有的人贴标语、扯横幅,讨还股金是他们的主旋律,不断有各种新消息在城镇和乡村四处流窜,有传闻,有谣言,更多的是捕风捉影。
前来讨账的一些股东见李稷勋躲着不露面,情绪更加愤怒,揪住公司一个高级职员的衣领,大声喝令让他交人。这名职员也有性格,撸起袖管大声吼叫,与对方推推搡搡,挣得脸红脖子粗,争吵变成了肉搏,许多干活的铁路工友也参与进来,不一会儿,桌椅板凳被推翻,玻璃器皿被捣碎,公司内部一片狼藉。闻讯赶来的警察局整队弹压,警察见众怒勃勃,不敢轻易犯其锋芒,急忙向宜昌府告急。知府袁某,即下令驻防部队整队前往弹压。众多筑路工人见防营士兵列队而来,一时奔走相告,霎时聚集了数千工人,上前抵挡,打死清军士兵20余人。
群体事件一下子闹大了,并且死了20多人,李稷勋感到忐忑不安,四处活动地方乡绅出面调解,闹事双方的情绪才稍有缓和,围观群众遂渐渐散去。这等大事,自然得向北京邮传部报告,然而适逢此时,电报局收到命令,凡与铁路抗争有关的电文一律不准收发,李稷勋再三解释,电报局职员仍是摇头,称要严格按规矩办。李稷勋无奈至极,只好采取变通办法,送上一张银票并设宴款待,电报局才勉强答应代发。《铁路国有案》一书中评价道:“是役也,虽未至于燎原,实为路事激变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