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宣怀的主导下,由邮传部拟定的对于各商办铁路的补偿办法里,规定对集股成效甚小的湖南、湖北两省归还现款,对市价已经跌落至五成以下的广东铁路股票优先发还六成,但是对于已经筹集到巨额股本的川汉铁路公司,清廷却不肯偿还任何现款,对于川汉公司在上海及其他地方亏损的股款,更是表明由川汉铁路公司自行负责。
这一显然不公平的补偿办法激起了四川绅商更大的愤怒,时有英国人戈菲在报纸上发表言论云:“和四川相比,湘、鄂、粤省的城市上流阶层还是安静沉默的。理由很明显:在这几个省,商人的所有铁路股份都得偿还。诚然,人民付出了‘租股’一类的附加税而一无所获,但城市绅士总算把本钱弄回来了。他们的尊严和爱国主义感情,虽然受到了冒犯,在本省范围内,他们虽然丧失了掌握铁路并从中获利的机会,但他们在经济上没有吃亏,所以接受政府决定。”而在四川,由于受到不公平补偿办法的刺激,该省绅商进一步联合起来,反对清廷的铁路国有政策,终于酿成一股无法收拾的滔天狂飙。
从一笔历史陈账说起
川汉铁路最初的动议,与京城那次密谈有关。按照锡良与张之洞最初的商定,这条铁路的上段——即成都至宜昌段,由四川省修筑;宜昌以下路段,由湖北省修筑。张之洞心里还有个小九九:川汉铁路的线路要绕开长江流域,改成经当阳、荆门、宜城至襄阳,避免铁路与水路两条黄金运输线“并驰争利”。
铁路修筑方案一经透露,立即遭到鄂省绅商、学生的反对,提出的问题很尖锐:湖北境内的铁路,为什么要四川人来修?一时间说客盈门,各种信函如雪片般飞来,张之洞为之头痛不已。其时他正为粤汉铁路款不足而发愁,本来就资金匮乏,如果将川汉铁路上段的工程也揽过来,实在太勉为其难,弄不好,非得让这付重担子压垮不可。
另一方面,四川人听说湖北在为铁路闹事,打听闹事的缘由,是怕川人抢夺他们修铁路的权利,觉得既可笑又可气。于是川鄂两地的绅商、学生按地域自然分成两大阵营,写文章公开辩论、声讨乃至对骂。骂过一阵之后,四川人静下心来一想:将来纵然千辛万苦修通了全四川的铁路,不通过鄂境也难以出川。这么一想,不禁黯然神伤,也开始担心起来。
民情反映到了两边总督府,锡良和张之洞都不敢怠慢,几次互派幕僚游走于川鄂两省省府,传达两位总督的意思,谈判商量对策。如前章所述,胡峻拖着咯血的病体与张之洞彻夜谈判,即为一例。经多次协商后确定:仿照粤汉铁路湖南境内宜章至永兴段由广东越界代修的前例,将鄂境宜昌以上一段暂归川省代修,订期25年,由鄂省按原用工费备价赎回。
应该说,这是一个川鄂两省都能接受的合理方案。
事实上在这前后,修筑铁路事宜确实有明显进展:成都设立了胡峻任校长的铁道学堂,延聘了留美学生陆耀廷、胡栋朝为铁路工程师,在宜昌设立了铁路分公司,并在成都、宜昌两地开始实地勘测等。
川汉铁路宜昌至成都段由四川代修虽已成定论,但是从何处动工,始终存在争议。铁路从宜昌至成都被分为三段,分别是:宜昌至万县、万县至重庆、重庆至成都。有人主张先修重庆至成都段,认为自古以来蜀道难,宜昌至万县段山势险峻,工程浩大,应该先易后难,修完川省境内的铁路后再去啃蜀道那块硬骨头。川省留日学生更是大声疾呼,附和此议。新聘任的铁路总工程师胡朝栋,广东人,早年曾选派赴美国留学,专攻铁路桥梁,获得硕士学位,说话很有声望,他在《四川》杂志上发表文章《川汉铁路宜从何地开工论》,支持铁路应先易后难的观点,认为只要成渝线建成,“凡缙绅学士富户殷商云集省垣,风行郡邑,盖登高一呼,众谷响应,是提纲先絜领,行远必自迩也。”胡朝栋的文章得到了川省留日学生和商绅士子的认同和支持,代表了大部分川籍子民的声音。
胡朝栋的文章是讲道理,可是另有人在报纸上撰写文章,却不那么讲道理了。文章传导激昂的地域对立情绪,散布传闻,说川汉铁路已准备停建,“拟改由川北经陕达汴之说,已与法人议定借款包修”。报纸送抵湖广总督府的案头,张之洞看了怒火中烧,赶紧叫幕僚来拟定电稿,通知川汉铁路公司总理胡峻,切忌轻举妄动。电文中说:“借款之害,人人皆知,川人岂肯蹈其覆辙?”又说:“栈阁、秦岭一带,施工恐亦不易……”
胡峻起初对张之洞的来电并不在意,认为只是一封关于铁路事务的普通往来函。一俟川督锡良知悉情况后,大为焦躁,急忙召集幕僚商酌对策。毕竟在宦途行走多年,锡良谙熟官场中的诸多潜规则,他读懂了电文里的潜台词,皮里阳秋的文字,暗藏着夺去红顶子的机锋,不能不格外小心警惕。他亲自拟了一封电报,向朝中大老张之洞详加解释,说压根没有停建川汉铁路之议,也没有铁路改由川北经陕达汴一说,更没有与法人议定借款包修,一切都是流言蜚语,望大老不必在意。又说,胡朝栋论川汉铁路宜从何处开工,仅是他个人的书生之见,附和其议的也只是一些地方商绅,与四川督府无关,云云。事情是解释清楚了,但是张之洞心里的疙瘩,却没有办法完全化解。
锡良是张之洞的老部下。张之洞在山西当巡抚时,锡良任阳曲县知县,曾经得到过张之洞的保荐。此后交情,一直契合,锡良督川以来,对张之洞处处尊敬,不敢有稍许得罪。朝野上下人人皆知,清廷当时引领新政的主要有两个人,一是袁世凯,一是张之洞。锡良当初提出修筑川汉铁路,就是出自张之洞的建议,入川之后,办新政中的种种举措但凡涉及鄂省的,他都会向张之洞请教,张之洞也对锡良大开方便之门,川省开办新军训练教官缺人,张之洞主动借调留美学生刘锡祺赴川授课,锡良在成都设立新式枪厂,张之洞派来技术人员辅助指导。但是官场上的人际关系极其复杂微妙,战战兢兢,犹如踩钢丝,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
经此一番无趣的折腾,张之洞对锡良的态度冷淡了许多。有这么一个故事:一次,锡良出巡途经武昌,张之洞在八旗会馆设宴款待,开始的场面也还热闹,酒过三巡,众人都喝到开心时,主人却躺在红木榻椅上睡着了,鼾声大作,酒席上的锡良很是尴尬。张之洞的生活习性素来没有规律,起居无常,这几乎是人皆尽知的秘密,锡良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起身,率部下悄然离去。
张之洞早年是晚清清流党的重要成员,中年以后,人生态度渐趋务实,为国人多发议论、不干实事而感到无奈:“中国积习,患在急于图利,而缓于办事,议论纷纭,游移不决,以致坐误事机。”对于川汉铁路公司虽成立多年却形同空壳,也殊多不满,认为中国财源枯竭,不足以支撑修铁路的巨款,必须向外国银行借贷,才是解决问题的良策。这之后张之洞积极谋划向洋人借款,促使清廷在铁路国策中大变脸,最终导致清政府垮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