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黄金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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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虚假繁荣的场合

唉!这人与人的脆弱关系呀!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是三年,甚至于三个月!

经过我和夏天的一番努力,请来了四十多位老同学——几乎把现居本城的全都挖出来了,坐了满满五大桌,整得跟结婚似的。庄岩是唯一一位请了不来的。罗新华是唯一在这儿但没请的。

刘解放还是让我看不懂:在我的印象中,经过这么些年的摸爬滚打,他已经成长为一个挺酷的艺术家了,已经成为“汉唐”了。但在这个虚假繁荣的场合,在老同学的百般恭维中,他竟然十分陶醉!在某一瞬间,我似乎洞悉了其中的原委:在我们共同的中学时代,他是一个难以显山露水的极其压抑的角色!那年头,虽说大伙都很压抑,但他的压抑最深!现在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借此机会吐一吐当年憋在胸中的这口恶气!

也是在某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预感:此刻隐在暗处的诗人罗马绝不会善罢甘休!等着瞧:有好戏在后头!

为什么我在想到这一点时心中竟有一丝隐秘的快意?

罗马:有天下午我忽然来了灵感,决定自己动手写一篇

这年春天凄风苦雨,我的母亲在病发后的第十一天,死在市医院里。一周后,她的遗体火化于大雁塔东边的三兆火葬场。

我到事后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从此事的黑暗中走出来的,留下的这首题为《1997年的死亡》的诗记录着当时内心的挣扎:

哦!这一年的死亡接踵而至

二月,邓小平死

三月,我老娘死

四月,金斯堡死

哦!这一年的死亡接踵而至

其实死亡是每天的事

每天都有人死

每小时每分钟

都有死亡发生

而在这一年里

对我来说

这世界上

只是死了老娘

只不过一前一后

那两个大人物的死

多少缓解了

我这个小人物心中

失去母亲的悲痛

从春至夏,我一直颓废着,元气难得恢复,活如行尸走肉,写作毫无灵感,工作得过且过。到了秋天,情况才有所好转,是突然来了一件“好事”——一个工作上的重大转机,叫我不得不振作起来——我记得在母亲刚刚去世的那段最难熬的日子,我接到过来自于诸多朋友的慰问电话,其中一位远在津门海河之滨的诗人朋友在电话中这样宽慰我:“亲人的离去是会给你带来大好事的……”——这个电话在当时特别有效,令我难忘,似乎也预言了眼前的这件“好事”:我所在的《都市晚报》社,一边在进行体制上的种种改革,一边在继续扩大办报的规模,准备在正常的出报之外,再创办一本文娱类的杂志型报纸——即目前在北京那边刚刚开始时兴的“本儿报”。报社领导有意让我来出任主编,领上在编的两个编辑记者,再到社会上招聘上几个人,组成一个新的编辑部,把这个“本儿报”办起来。让我觉得具有挑战性并被唤起了兴趣的是:这个“本儿报”经营自主,并且面向全国发行。

在经过三天的考虑之后我便接了。

随即便大忙起来:整个秋天都在忙于事务性的工作。当我感受到忙可以让我暂且忘却母亲的死,便忙得更加自觉更加起劲了。入冬以后我开始审阅为创刊号组来的稿子了:我一直盘算着要在创刊号上发一两篇爆炸性的稿子,将新创的“本儿报”一下打出去,但手上组来的稿子却让我不甚满意,觉得爆炸性不够,心里很不踏实……

怎么办呢?

有天下午我忽然来了灵感:是的,是时候了,我一直等待的出手机会正在眼前!于公于私均属机会难得不容错过!我决定自己动手写一篇——把一片大半年来早就在我的心头构思过无数遍的文章写出来,可谓是“瓜熟蒂落”!

当晚回到家中,草草吃罢晚饭,我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面对摊开的稿纸抽过两支烟后便奋笔疾书起来:

朋友,不知你身边是否有过一个唱歌的,后来真的一夜成名?真他妈无辜!这样的俗事儿让我摊上啦,在最能够吸引你上钩的时间地点。那是十年前一个冬天的傍晚,他以中学同学的身份被你的一个哥们儿领到你面前,这位当时形似瘪三的弃学者弹着一把破吉他唱了几首自词自曲的酸歌便吸引住了你,让你觉得有责任和义务为他干任何事,艺术至上的中文系大学生啊,亟待被人发现的文学青年,同病相怜地为这匹潜在的千里马驹满北京城地寻找着伯乐,就是为自己你也没有这么干过。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冬天的大风和我们龟缩在一家破旧的小饭馆里就着饺子喝二锅头的情景,我还记得此人说过的“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屁话……

徐丽红:文章尚未读完,我就已经急了

这些年来,我换过不少临时性的工作,但却一直没有离开北京。

近一年里,我做得比较顺手的一项工作是:职业撰稿人——不用去上班,在家里坐着,守着一台电脑,为各种报刊撰稿,他们需要什么,我就写什么,写好了一稿几十投,从中收取的稿费不菲,足够养活自己了,日子甚至过得相当不错。

为此,我养成了经常去逛报摊的习惯,买些新出的报纸杂志回来研究,对症下药,有的放矢——也算是仅有的一点投资吧。

这是公历新年的第一天——即1998年元旦,我一觉醒来,洗漱完毕,然后下楼去吃早点,顺便去了一座报亭,时下“本儿报”兴起,这不又出来了一本,吸引了我的目光,颜色鲜艳的封面上有个极其醒目的大标题:“诗人痛斥歌星:《与小人绝交书》”——我马上敏感地想知道:这是谁在骂谁呀?一翻大跌眼镜!我二话没说将其买下拿回家去细读:

而此人的成功在一开始恰恰靠的就是人情:十年前的北京还不是流浪歌手遍地,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弃学从艺的小理想主义者,人们的好感与同情是显而易见的,那还是一个把流浪艺术家当回事儿的年代,他碰上的好人真是太多了!

永远别在知你底细晓你来历者面前牛B,你牛不起来!进京闯荡有人养,几首酸歌有人捧,再加上生就一副发育不良苦大仇深相,怜悯同情者众,有人偏偏就有这样的运气,赚人同情买自个儿的成功,自以为成功之后便还原本色玩上一把“酷”!

……对庄岩的事我一直沉默,也发自善心地承担过和稀泥的角色,我的不问是非的暧昧态度使我后来自食苦果成为必然和应该。狼有狼的逻辑,谁叫你装羊呢!

一个流浪歌手在“B大”数学系的男生宿舍里是伟大不起来的,而在“S大”中文系——具体地说就是文化情结深重的1985级那拨人中则大不一样。这便是后来他主动从“B大”迁居我处的内在根源。在一帮以先锋自居的诗人中他如鱼得水,胡言乱语胡作非为猥琐下作都能获得深刻的理解,也都能在理解者那里得到一个特别形而上的说法。我们应该检讨我们自己当年的知音欲和伯乐欲,我们靠自己的耳朵发现了一名有品味的歌手,这确实令人陶醉。可正是我们的不加掩饰无端放大的溢美之词,使一个小孩放弃了成长,以为几首酸歌就是人生所有;使一个人放弃了做人,由着性子朝其人性的暗处爬去……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哥俩怎么掐起来了?!

文章尚未读完,我就已经急了——急于让汉唐知道!

我早已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他!

竟然还试了试六年前我们分手时他用的呼机号——呼台小姐告诉我:已经停止使用了。

我买过他出的两盘盒带,知道哪家音像公司签了他,便打电话给114问那家公司的号码,得到号码立刻打过去,我说我想要汉唐的联系方式,有特急的事需要联络到他。对方犹豫了一下,然后问我是他的什么人,我便实话实说: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已经多年没有联系过了。对方就告诉了我一个号码——说这是他家里的电话。

拨打此号时,我的心里咚咚跳着!

反复拨了好几次,方才听到一个我异常熟悉但又充满陌生的声音:“喂——哪位?”

我的呼吸竟然变得急促起来:“我——徐丽红!”

他竟然一下子结巴了:“你……你好!有……有事儿吗?”

我笑心想:小男人,瞧把你吓得!我是不会找你麻烦的!当年不会找难道现在还会找吗?嘴上说:“汉唐,你赶紧买一份你们长安出版的叫做《都市娱乐》的‘本儿报’看看吧,罗马在上面发了一篇文章,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

电话里的他似乎愣住了,沉默了好一阵儿,然后说:“没事儿!让他骂吧。”

他如此淡定,显得我这个好事者多此一举。我说:“你要真觉得没事儿就好。”心想:罗马骂得对:丫就是爱装B!我还不知道他吗?

又沉默了一阵儿,他问:“红红,你过得……挺好的吧?”

“挺好的,死不了!”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觉得自个儿特多事儿!

汉唐:我喜欢用黑社会的方式来处理这些事

就这么没心没肺的小流氓一个,写起歌来却绝不流氓,而且十分严肃十分煽情。此等歌手正是文化膨胀的80年代孕育出的一具怪胎,人玩得特牲口,歌却写得特温柔,外表是有毛之处任凭疯长,内心是人文精神加小资小知情调,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可我是民族的脊梁之类的狗杂碎。原谅我!只是在我与此人不再是兄弟朋友之后,我才认真考虑了一位资深老歌迷的一针见血:你那么吹他,他有什么呀?说他文化,他有××文化吗?说他摇滚,他有××摇滚吗?说他火暴,他有××火暴吗?说他诗人,他有×××诗人吗?说他民谣,他有×××民谣吗?说他流行,他有××流行吗?我看他还不如××……他不极端,那头都不占。一个老小孩,老小孩比不过真大人,老小孩也比不过小小孩。他是沙龙歌手,不是街头歌手,更不是广场歌手……

我不能说此话没道理,我也不能说此话不精辟。也许是我们——我们那个肮脏而又文人气乱冒的大学生宿舍坑害了这唱歌的,成全了他也坑害了他。是的,他是该远离这文人的群落去唱他自己的歌,但似乎不该以这种恩将仇报的方式跟我们诀别!

我知道我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在名利面前应该是怎样的。后来,就像我十年前预言的:他果然成了名,再次见面就有点陌生。面对该名人(我多年的朋友和兄弟),我曾有求过他吗?我到北京去,一次投宿未遂,另一次是在电话里为我供职的报纸约稿,仍未遂……我不敢再求他什么了,以免成为该名人眼中恐怖的老乡,可那瞬间深入骨髓的冰凉感觉让我有终身的风湿病!

那年秋天我去北京参加“青春诗会”——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位歌星和名人,听他结结巴巴地聊他的艺术、他的新想法和新创作。听他说话还像过去那么费劲,叫人着急,可我分明感到故人的亲切感已经消失殆尽,他已不再是他,而我又是谁呢?他的歌迷、知音?显然不全是。积极的理解者和热情的吹鼓手?或者我高抬自己一下:氛围的制造者、激情的煽动家、灵感的策源地——我他妈是一傻B呀!多年以来,我的可笑或可爱之处只对我的朋友袒露,而他是谁?我凭什么要跟这么一个拙劣的谈话对象坐而论道地谈艺术?那永远无法对等的交谈,那交谈中双目圆睁空洞无物的吸血鬼,走出门去又觉自己是个什么牛B人物,和这样的人物聊他的狗屁艺术,我没这份激情也没这个义务!我厌倦了!那一刻我真想和在座的一位过去的球友聊聊甲A,甚至甲B,聊聊不上档次的中国足球也比这强啊!

本来我与此人的交情会不伤和气无疾而终,从此之后疏于交往仅只是认识而已。但上帝不是这样安排的,上帝为此准备了一个特别的仪式,我不能怪上帝多事,他老人家是执意要让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内心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更充分一些,更本质一些,更典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