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牛村,屠户专诸可是个很有号召力的人物,他只吭了一声,便一下子来了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强劳力,帮他给其兄长盖房子。不出三天,依山而建的两间茅草房就盖成了,让伍子胥在这吴国的阳山脚下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在专诸家的院子里招待这帮壮劳力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子胥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马上问专诸道:“兄弟,我那侄儿还有几日足月?”
专诸记不清楚,转头问过专母方才准确说出:“尚有八日。”
子胥曰:“那现在就说好了,到其足月之日,我这个做大伯的来做东——我去把无名鱼庄中的庖厨全都请来,摆上十桌流水席,请全村人来吃!”
专诸没有推辞,只道:“兄长,我娘说楚人雅,兄长又是读书人,请你给孩子起个大名!”
在接下来的八天里,伍子胥大多时间都躲在自己阳山脚下的新家里,冥思苦想,只为给专诸之子起个好名!但却总也想不出一个理想的来。后来他索性独自一人去爬山,爬到阳山之巅,极目远眺,开阔的风景开阔了他的思路:爬山靠什么?大男人立于世最需要的是什么?——“毅力”二字!
待到满月这日,他怀抱首次露面的专诸之子,当着全水牛村的父老乡亲们宣布道:“我给贤侄起的大名是:毅——专毅!就是‘毅力’之‘毅’,也是‘坚毅’‘刚毅’之‘毅’!愚以为:此为男人活在世上最需要的东西!也是一个大丈夫必须具备的品质!我相信贤侄长大成人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出人头地的大丈夫、伟男子!”
他的话博得全场一片叫好。
应专母的现场要求,子胥还当众做了专毅的义父,将其收为义子,其仪式为接受专诸夫妇一拜——也是到了这日,专妻才首次露面,是个娇小玲珑、面目清秀的吴越女子,人也乖巧可爱,让子胥见了为专诸而高兴:我兄弟还挺有艳福的呢!
开宴了。
伍子胥和专诸一家人连同村中长老同坐于主桌,这位多礼周到的楚国人,以第一碗酒敬长老,第二碗酒敬专母,第三碗酒敬专诸夫妇,之后,他又吃了专诸回敬的酒。一连四碗黄酒落肚,心也热了,脸也烫了,话也多了,他趁机压低声音开导专诸曰:“兄弟!你喜得贵子,专家有后;你茅屋藏娇,家有贤妻;你老母在堂,肥猪满圈,夫复何求啊,兄弟?全村的人现在都坐在这儿,你看看他们中有谁比你更有福气?就说你这个不幸的哥哥我吧,九族被灭,亲人做鬼,我的生活残缺不全,而你的生活如此圆满!兄弟,你就知足吧,人要惜福,别老想着干什么惊天动地名达诸侯的大事了。平安是福!”
专诸听罢,沉吟片刻,才瓮声瓮气道:“大丈夫活一世,当求功名列上卿!”
子胥稍惊,立刻现身说法道:“兄弟,求功名列上卿还不是为了得到如你现在这般的幸福生活?还不一定能够得到!就算得到了也是整日危机四伏,随时都有可能鸡飞蛋打!哪有你现在过得幸福啊?!”
专诸刚要说什么,一伙年轻的村人嚷嚷着来给他敬酒了——就是几天前帮忙给子胥建茅舍的那几个壮劳力。从此开始,他就陷入到酒碗的包围圈中,终于喝得酩酊大醉,被其娘子扶回屋内歇息去了。
子胥遂代自己的兄弟回敬大家,一桌一桌地敬过去,敬到最边上的一桌时,有人主动站起来敬之曰:“恭喜伍员先生!做了我们吴国孩子的义父!”
子胥闻听此言,不像村人之语,便格外注意面前此人——发现竟有几分面熟,但一时没有想起……
那人又道:“贵人多忘事,先生忘记我了!”
子胥定睛仔细一瞧,脱口而出道:“你是被……被离!”
那人曰:“先生真乃重情重义真君子,还记得区区在下!想那夜,在吴都的酒楼上,你我二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语投机心心相印!”
子胥抛了酒碗,伸出双手紧握被离道:“被离!兄弟!我伍员怎会忘了你呢?可是你把我从耍剑卖艺的乞丐堆里一把拉出来的!”
被离曰:“兄弟真是惭愧得很!次日白天我到驿馆晚了一个时辰,不料先生已被宫里的人接走,原来他们一直在暗中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子胥道:“此处人多嘴杂,不是说话之地,请等我一下。”
子胥找到无名鱼庄的胖头鱼店家,当面付清了今日大宴宾客的全部款项,并嘱其招呼好客人,然后向专母告辞,再跑到厨房提上几坛黄酒,外加一笼小菜,回头叫上被离,回到自己阳山脚下的家。
茅舍之中,二人对饮,边吃边谈——
“被离兄弟,我以为自己逃得够远隐得够深了,你是如何觅到此处的?”
“这有何难?事实是,伍员先生从未离开过我们的视线!”
“此话怎讲?吾不解矣!”
“自那日你被吴王的探子抢先接进宫去,不论先生是在宫中度日如年还是辞官而去出得宫来逍遥于此,都有我们的人在暗中保护着先生!”
“难道……在此山高水远的水牛村亦有乎?”
“当然!先生在楚国也是领兵打仗之人,岂无察觉?”
“没有……不过,我兄弟专诸,曾多次提醒过我,说老感觉周围有人在盯着我们……看来他的感觉一点没错!他一个杀猪的反倒比我这个带兵的嗅觉灵敏,惭愧惭愧!”
“这有何奇怪!我们已在暗中仔细观察过了:专诸先生绝非凡夫俗子,实乃有用之大才,自弃于荒山之野,委身于村夫之中,整日与畜生为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委实可惜!”
“被离兄弟,我知你是公子光的耳目,专门替主网罗江湖好汉,真英雄难逃你被离的法眼,但请你勿打专诸的主意,他是我落难中相遇的兄弟,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请不要打搅他平静幸福的生活……”
“伍员先生既作如此之说,就算我刚才的话不曾说过——就让专诸在这穷乡僻壤的猪圈里跟猪打一辈子交道吧!谁让他叫‘诸’呢?但是您可不能待在这里——多待一个时辰都是浪费生命!吃了这顿酒,快随我重返都城去吧!”
“被离兄弟,不瞒你说,现如今伍员有些倦怠了,心灰意冷。如若家族大仇不可报,我倒宁肯隐居在此荒山茅舍之中,惨淡度日了此残生算了!”
“在我眼里,先生是那种坚钢不可夺其志的大英雄,怎说出如此灰心丧气的话来?怎么能说‘家族大仇不可报’呢?伐楚可是我吴国图存图强的百年大计——对此妇孺皆知!”
“可是我在宫中时,曾在吴王的授意下上朝奏请吴王兴兵伐楚,却被其当众否决,群臣之中带头反对的人就是你主公子光啊!”
“这个情况我了解,先生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
“这可是我主对先生的一番良苦用心哇!光将军生怕伍员先生为吴王所用,想叫先生在吴王那里彻底死心!果然也就奏效了!”
“此话当真?”
“岂敢戏言!”
“在宫中我也近察过,那吴王僚是个朝令夕改的酒色之徒,胸中并无大志,整日吃喝淫乐,怎可指望他伐楚大业有成报我血海深仇呢?我心岂能不死?!”
“先生眼毒,不知先生对我主光将军有何见教?”
“朝堂之上匆匆而过,一面之缘,不说也罢。”
“你我兄弟,私下交心,但讲无妨!”
“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
“诺!先生实是眼毒,看穿我主鸿鹄之志,万不可告与他人。”
“此等大事,兄弟不问,我不会说。”
“伍员先生,我看这酒咱们就先吃到这儿。村外有人马等候,请随我打马重返都城,待到今夜于光将军府中,我们再接着喝,那里不缺美酒。”
盛情难却,没有理由不随之前往。子胥走时,竟有浓浓的留恋之意,想给专诸留一封函,却忽然想起他并不识字,只好作罢了。他黯然想道:也许他就地蒸发,不知去向,对心头野草丛生的专诸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兄弟,好生过你的日子吧!幸福的人生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与被离一起绕道出村后,他默对专家茅屋的方向,抱拳拱手作别,在心中作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