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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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简陋的四合院 (1)

专诸之家坐落在水牛村的深处,已经到了阳山脚下,四间茅草房围成了一个“四合院”——“实乃寒舍矣!”伍子胥想。与别的人家相比,他家味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泔水味和血腥气,那是院外多出来的猪圈和屠宰作坊造成的——“这便是他的营生和家当了。”伍子胥想。

到家之后,专诸所做的头一件事便是领子胥到堂屋去拜见母亲大人,让子胥再一次领略到,此乃孝子一个!孝子让朋友放心!这让他心有戚戚焉并大有惺惺相惜之感: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孝子呢?如果不是,何以欲穷余生之力为报那血海家仇?

“别来无恙,给老夫人请安!”子胥对专母抱拳拱手恭敬道,“老夫人还记得我吗?我乃楚人伍员。”

专母只是冷淡地回应了一声“嗯”。

子胥继续热情道:“给老夫人贺喜!喜得贤孙,此乃天大的福气!”

专母这才多了点反应,依旧不理子胥,只对专诸道:“请客人坐。”

专诸遂请子胥落座,一边张罗茶碗,一边解释道:“家妻生产未久,尚未足月,就不请她出来见兄长了,兄长鉴谅!”

看来,这吴楚有着相同的风俗:产妇和婴儿未足月,是不能见客人的(尤其是男客)。子胥赶忙从身上取出他的贺礼:先是一双虎头小布鞋,说是“来时在堂邑城边商埠中买的,是从一个秦国商人手里买的”。将其呈送专母,老妇人掩饰不住喜欢,直叹自己做不了这样好还是秦人手巧云云。遂又取出一个光洁闪亮的玉佩,说:“这是我在宫里的时候,你们的国君吴王送我的。”将其转送专母,老妇人坚持不受;转而递与专诸,专母制止其曰:“诸儿,不能受,这份礼太重了!”说罢起身出屋,说是给客人准备晚饭去。

晚饭十分丰盛,猪、鱼、兔肉俱全,极为新鲜的蔬菜,家中自酿之黄酒。气氛也好,尤其是在专母先行告退之后,子胥与专诸,就像是两个久别重逢无话不谈的老朋友。话从那日无名鱼庄的邂逅说起,子胥讲起后来在吴都闹市与王宫中传奇般的经历,专诸听得十分专注。关于他的楚国岁月,子胥却只字未提,只是觉得过于沉重,与此刻安宁、祥和、惬意、其乐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在此远离楚国尔虞我诈的宫廷争斗的吴国的乡村之夜,连偶尔传来的几声婴儿的啼哭和犬吠声,都让人感到无限温暖!子胥与专诸大碗对饮,直达酒酣才散。

后来,专诸将子胥扶进一间无人的茅草房中就寝。躺下之后,入睡之前,子胥感受到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是他亡命天涯后从未有过的幸福体验!

伍子胥在专诸家住了下来。

白天跟随专诸去到村口的池塘边钓鱼,令专诸意想不到的是:真正的垂钓高手是他的这位楚国朋友,反过来教了他许多钓鱼的技巧和经验。或随专诸到他的屠宰作坊干活,在此处专诸是绝对的行家,他也只有打打下手的份儿了。

到了晚间,两人便纵酒欢谈,当专诸的话匣子打开以后,子胥才愈加认识到:别看此子没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却不是一般人!某夜,酒喝多了,子胥开玩笑似的调笑专诸道:“兄弟,初次见面我就发现,你很怕你老母!住这些天我又发现,你还挺怕你老婆!兄弟,你个大男人家怎么这么怕女人呀?怕女人的男人可干不了大事!”专诸立马正色道:“非也!怕女人者必不怕男人,怕弱人者必不怕强人!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听得子胥为之侧目仰视,并引以为同类。

这日上午,子胥一觉醒来,起床后发现家中已不见专诸的身影。问其母,说是一大早起来就赶着牛车给堂邑城边的无名鱼庄送猪肉去了,这令子胥颇觉不爽,因为昨晚他们说好了的:今早一块去送肉,还要和那胖头鱼店家一块喝顿酒,并在堂邑县城里逛一逛玩一玩。一定是他的兄弟看他喝了酒睡得晚睡得酣不忍叫醒他便独自去了吧!专诸其实是个细心人,粗中有细……这么一想心情便好转了,洗漱一番,便取了钓具准备去村口池塘钓鱼(也等专诸回来),不料专母却发话道:“伍先生,请到堂屋小坐片刻如何?老身有话讨教。”

子胥立刻照办,但也心怀惴惴。

专母问:“先生乃楚国大臣,又从吴宫里来,在我们这穷乡僻壤住得习惯吗?”

子胥道:“习惯,习惯!甚好,甚好!”

专母问:“小住几日倒还新鲜,长住下去未必习惯。不知先生打算何时回宫去呀?”

子胥吃到逐客令,心中自是不悦,立马反唇相讥道:“不知老夫人想叫我何时离开呢?如果想叫我立刻走人,请容我等专诸兄弟回来打声招呼再走不迟,请老夫人尽管放心,我不会赖在你家不走。”

专母也知自己失礼,连忙解释道:“老身这厢无礼,还请先生鉴谅!我只是怕……怕你把我的诸儿带走呀!”

子胥道:“老夫人何出此言?何出此虑?我伍员不过是一个家破人亡有国难归的楚国叛臣,逃亡到吴,连身家性命都难自保,更无处安身立命,又能把您的儿子带到哪里去呢?”

“先生不是从吴宫里来为吴王做事的吗?”

“已经结束了。是我主动请辞的。我本想觅一僻静之地隐居起来,躬耕自养,但求苟活性命于乱世,忽然想起有过一面善缘的专诸兄弟,便投他而来……如果不巧打搅了你们平静的生活,给你们带来麻烦或不便,我另寻他处安顿自己便是。”

“老身无礼,先生勿出此言!请理解一颗为娘之心!只要先生不把诸儿带走,把他引向官家去做些不明不白的糊涂事……你想住就住下来吧,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也看得出,诸儿喜欢你,也很敬重你。这在他是少见的,他对自己的父亲尚且没有如此的敬重过。我那短命鬼的冤家也是个杀猪的(杀猪是专家的祖业),除了杀猪就泡在酒坛子里,每次喝醉就爱打我,直到有一次,专诸忽然跳了出来,手持一把亮闪闪的杀猪刀冲着他爹喊道:‘你再打我娘,我把你当猪杀了!’……那一年,诸儿才13岁,打那以后,他的父亲再也没有打过我。又过了两年,到诸儿15岁的时候,他那短命鬼的爹去了,是喝酒喝死的。有一天,我带诸儿回娘家去了,他一个人在家,喝了一水缸黄酒,再也没有醒来……从此,诸儿就开始担负起养家的重任。这孩子打小就不是一般的孩子,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让他像富人家的孩子那样读上书……”

“老夫人其心也诚,但此言差矣,古人云:知书达理。我与专诸交谈,发现他不知书但却很达理,由此可见,对于天赋异禀的人来说,书不过是多余的东西。”

“先生一看就是读书人,做过大官,见过世面,周游列国,见多识广,请多多指教他。”

“老夫人请放心,我会待之如亲兄弟一般!”

“诸儿很重义气,容易轻信于人,还一心想做惊天动地名达诸侯的大事,老想改换专家的门庭……这些都叫我不甚放心,怕他经不住别人诱惑,不管不顾地走了,请先生好生开导开导他!”

与专母的这一番对话令伍子胥不禁暗自感叹起来:在这遥远的快到大地尽头东海之滨的吴国,在这传说中荆蛮聚居的穷乡僻壤,竟有如此这般的明白人!还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他忽然意识到:她就是专诸读的书,专诸亦是她读的书,这对母子互为书读!天下母子互为书读!

正想着,院子里响起专诸洪钟般的声音:“娘!兄长!我回来了!给你们带回几样鱼庄烧的小菜!”

三人共进午餐时(专诸的妻儿仍未露面),子胥说出辞别另觅他处隐居的话来,令专诸甚感突兀,也令专母颇为不悦。经过母子二人好一番挽留劝说之后,最终达成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在村子后面阳山脚下,盖上两间茅草房,既可满足子胥隐居的诉求,有个私人的生活空间,又能使两位朋友见面方便,在日常生活上也能得到专家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