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对荆轲所讲述的邯郸遭屠城后的种种惨状,令他对鲁句践的下落忧心忡忡:邯郸已成人间地狱,句践现在何处?如果留在城中,是否能够逃过此一大劫?凭句践之血性,哪怕是“天下第一剑客”的面子,他更有可能率众徒与家丁加入到这场空前惨烈的邯郸保卫战中,为国捐躯的可能性亦是不小……他有无可能在秦兵发起最后的总攻之前便已逃离邯郸?倘若如此,实属万幸,只是夏扶到哪里去寻他呢?在兵荒马乱中去找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真是难为夏扶了!荆轲在左等右盼、左思右想中又过了两日,当他在心里基本判定:夏扶将鲁句践带回来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并且遥遥无期时,他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句践不来,谁为副使,谁能够担负起那个万无一失的“补刺”重任?问题一出,他的脑海中最先涌起的一个念头竟是:“要是渐离能随我去该多好啊!这个天杀的嬴政也就死定了!”——此念一出,着实把自个儿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哪有哥哥带着弟弟去送死的?”于是,他发现现在唯有宋意可以选择,宋意各方面的条件都要优于秦舞阳,两人共事的时间长了,在情感上更近一些,也就更容易达成默契。
主意已定,荆轲想立即奔赴太子宫去见太子丹——世间之事偏偏就有这么巧,新派给他的仆人来报:“太子陛下到!”话音未落,太子丹已经大步流星、面色阴沉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老一少:鞠武与秦舞阳。
荆轲开口道:“陛下,臣正欲赴太子宫……”却被太子丹粗暴打断,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行意?如未有行意,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赴秦——其情踊跃,其意坚决,主动请缨使秦!”
荆轲听罢,险些气炸,向来面不改色的他,竟也变得面红耳赤,高声斥责太子丹道:“嗤!太子如此派遣,究竟何意?临行生怯者,懦夫也!有辱使命者,竖子也!况且这是提一把匕首而入不测强秦虎狼之穴,臣所以留者,待鲁句践至,与之同往,借其‘天下第一剑’,则万无一失不留遗憾,太子岂有不知?既然太子嫌迟,出此一派胡言,臣请遣宋意为副使,与臣同行,明日一早便与太子辞诀!”
这下该轮到太子丹面红耳赤了,仓皇抱拳拱手对荆轲曰:“荆卿息怒,恕丹一派胡言!唯秦军大兵压境,南疆急报连连,令丹心急如焚,忧国忧民心切,一时慌不择言,还望荆卿海涵!壮士行意如此决绝,丹闻之大慰,燕国有救矣!至于谁为副使,丹以为还是遣秦卿为宜,秦卿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畏虎,天不怕地不怕……何况宋卿刚取匕首归,长途劳顿,未得喘息,不宜再遣。”
鞠武附和道:“老夫以为秦卿与荆卿搭档最为适宜,有互补性:荆卿大智大勇,遇事沉稳,但易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秦卿血气方刚、有勇无谋,但遇事果敢,心狠手辣——正好形成绝妙的互补。”
荆轲正色曰:“鞠大人,轲念你是田光先生至交,素来敬你三分,我一去不回,还望你日后少给太子出些馊主意。”
鞠武被噎得没了话,又来了个面红耳赤。
舞阳急了,跳起来冲荆轲道:“大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遇大事从不带着我,那你当年何必领着田光先生到死囚牢里来捞我呢?还不如让我受个‘斩立决’,死了还痛快!”
荆轲闻之,再瞧瞧那张长满粉刺的年轻的脸,心中竟涌起一丝莫名的感动:我怎么能够忍心拒绝一个主动争先奋勇领死的人呢?口中便道:“国之使节乃朝廷所遣,既然太子有心遣你为副使,我有什么好说的。你就随我去吧!”
舞阳遂转怒为喜。
太子丹满心欢喜道:“今晚,丹于太子宫设宴,为二位壮士饯行!”
被怀疑的伤害是显见的:荆轲已经没有心情出席太子宫的饯行夜宴,但为了不使太子丹再无端起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这是生死诀别酒。荆轲与秦舞阳这两位“死士”被特意安排在太子丹的左右就座,接受太子亲信们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与赞美,但荆轲却很少说话。整个夜宴上,他说的话只有寥寥数语——
第一句,是他对秦舞阳说:“舞阳,今晚你把酒喝够,把这辈子的酒都干了!明早上路之后,你我滴酒不沾。”
第二句,是太子丹称赞其诗才,并请他现场赋诗一首,他极富尊严又意味深长地答道:“太子以百金而购匕首——在太子眼里,臣乃匕首而非毛笔。”
后面的话是围绕着一个忽然出现的女子。夜宴上有歌舞助兴,表演者均为太子宫所养之艺伎,有一佳人长袖独舞,荆轲觉其面熟,越看越面熟,终于脱口而出:“这不是……”
太子丹答其曰:“认出来了?正是丹为荆卿之爱剁其一手之女。丹将其收养宫中,令其任艺伎总管,她却并不闲着,伤愈之后便练出这段长袖独舞。丹闻其养伤期间,荆卿曾亲自登门赠金与之。”
荆轲道:“伊不见臣!”
太子丹曰:“今夜丹使之为壮士侍寝。”
荆轲道:“不可!臣将其视若姐妹,且无颜见伊!”
至此,荆轲提前告退离席,独自返回国宾馆。
夜里,荆轲将太子派来侍寝的美女们全都推给了大醉而归的秦舞阳,自己则精心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见高渐离最后一面。这个犹豫在翌日凌晨即将出发时才有了动作——他请仆人骑上一匹快马去通知渐离,在易水河畔田光墓前相见!
在此冬日的清晨,寒风凛冽,冰封的易水河,犹如一把利剑置于北国的大地上。
田光墓碑前,列队肃立着那一千名出身于“田家军”的士兵,统一穿戴着白色衣冠,仿佛参加葬礼一般。田光墓碑上镌刻着荆轲的题诗:“亭空空兮唯有风,凌空飞去兮国士魂!”
太子、荆轲率众祭拜田光。第一碗酒倒在地上,第二碗酒一饮而尽……
当其时,远远传来一声喊:“哥……”——众人侧目而视,只见一人正打马飞驰而来,荆轲自知:渐离来也!
飞马来到近前,高渐离飞身下马,扑至荆轲面前,单膝跪地,拱手拜之曰:“渐离来送哥哥!为何不早告于我?”
荆轲道:“现也不晚,总算还能见上一面。”
渐离四下一望,看这送葬一般的阵势,心下已经明白了八九分,曰:“暴秦与渐离有不共戴天之仇,哥哥使秦,为何不带上渐离?你我兄弟同去,必将不辱使命!”
荆轲道:“岂有兄弟同去之理?渐离断了此念!”
渐离曰:“既如此,渐离请为哥哥高奏一曲,送哥哥远行!渐离以哥哥所赠之资,购得一把好筑。”说罢,将筑自身上取下,摆好,击之。
渐离击筑,筑声悲壮;荆轲和而歌,歌声苍凉,送行之士皆垂泪泣涕。
在筑声里,荆轲压低声音对渐离道:“弟从此休想复仇事,兄为弟报之,谨记!”说罢,招呼秦舞阳上得一辆出征的马车,舞阳坐前打马驾车,荆轲坐后,随渐离筑声慷慨而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慷慨悲壮的歌声回荡在易水河畔,田光墓前,天地之间,惊天地而泣鬼神!
送行之士怒目圆睁,怒发冲冠。宋意领衔,和而歌之:“风萧萧兮易水寒。”全体尽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舞阳打马,马车前去;后座中的荆轲,端坐如钟,直视前方,终不回头。
三日以后,夏扶自赵国归,此次果然有负使命,没有带回鲁句践,只带回了太子丹赠鲁的那一箱金银财宝。“天下第一剑客”令人大失所望:王翦所率之秦军向邯郸发起最后的总攻前,他已率家小、门徒、家丁潜出城去,跑到山中躲藏起来。夏扶好不容易才打探到他的这一行踪,并找到了他在山中的躲藏地。刚一见面,鲁句践还对夏扶谎称他已看破红尘,厌倦了人世间打打杀杀的恩怨是非。在夏扶一番义正词严的痛斥之下,总算承认自己怕死,宁愿苟活。于是便将那箱金银财宝退回了事,承认有负重托,无颜再见燕国友人与天下侠士,从此再不入江湖。
夏扶此番入赵,还听闻到另一位“天下第一剑客”盖聂的下落:秦军闻其名而纳其降,于是乎,这位不可一世妄想盖倒聂政的“大英雄”便率家小、门徒、家丁一起向秦军投降,还主动请缨参加了攻打赵都邯郸的战斗,杀赵国军民无数,双手沾满了同胞之血!战后论功行赏,现已被秦王亲命为新的榆次县令。不要说“死是赵国鬼”,他连“生是赵国人”都没有坚持到底。
太子丹听罢,发出一声慨叹:“呜呼!士如斯,赵当亡,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