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夏扶、宋意的等待中又过了数日。
这天下午,荆轲正与秦舞阳在国宾馆的庭院中对剑,仆人来报:“田家管家到,引来一个生客。”
对田家人,荆轲有着一种发自本能的亲切与热情,立刻结束对剑,叫舞阳自去休息,自己则随仆人来到国宾馆的大门前。
田家管家见到他,便手指身边一人道:“荆卿,有日子不见!这位爷到府上来找你,说是你兄弟,我便领他过来。”
荆轲打量着那人:长大的身形,披散的长发,一脸潦草的胡子,叫人看不出究竟是何模样,并且破衣烂衫,犹如乞丐一般……貌似一个陌生人,但却有几分眼熟,尤其是那双眼睛……荆轲仔细分辨着,那人的喉结忽然动了一下,口中咕哝出一声:“哥……”
闻此一声,荆轲便听出来了,大叫一声:“渐离!你是渐离!”
那人又叫道:“哥!是我!”
荆轲率先张开双臂,二人遂紧紧相拥。田家管家眼见此状,知道把人带对了,便悄然离开。
“兄弟,咱哥俩八年不见了,你怎么搞成这样?”荆轲拥抱着高渐离,疑惑不解地问道。
高渐离伏在荆轲肩头,呜呜哭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荆轲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处,便搂着高渐离向门内走去,嘴上道:“到我住处说话。”
仆人见有客来,便先进茶,再上茶点。渐离见着吃的,浑浊无神的眼里顿时放出两道光来,伸出污浊不堪的双手抓起来便朝口中塞去,整个人形同饿鬼一般,却又被噎住了……
荆轲伸手拍其背道:“喝点茶,慢慢吃。”
一转眼的工夫,盘中茶点便没有了,荆轲吩咐仆人道:“再上一盘!再招呼厨房马上开饭,好鱼好肉好酒好饭统统上来,一样也不得少。来者是我兄弟!”
又一盘点心下肚,好在酒菜陆续摆上来,经过一轮狼吞虎咽之后,渐离的神志恢复了清醒,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曰:“真好吃!这真是天下的美食!兄弟已经五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荆轲问:“渐离,你这是从哪儿来?怎么会搞成这样?”
渐离答:“我从赵国来,是从邯郸城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从失陷的邯郸?那……春姬呢?老伯呢?你的家人呢?”
“……死了!全死了!还有你未满八岁的侄儿,全都被秦兵杀了……秦兵不是人,全都是畜生!他们破城之后,血洗了邯郸,烧杀掳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那天我不得不出门去找粮食,一家人都饿了三天了!可是找了大半天,一点吃的都没找着,还险些被秦兵拉去抬死人。等我逃回家中,发现家徒四壁,一片死寂!东西全被抢光了,人……也被杀光了,孩子他娘……一丝不挂地躺在血泊中,身上被捅了无数个血窟窿……这些畜生,不但杀了她,还把她糟蹋了!”
“我儿的尸体被开膛破肚,内脏都被掏空了……我在厨房里看到畜生们点火做饭的痕迹,他们把我儿子的心肝都吃了……”
“我岳丈没有马上死,他趴在地上蘸着自己的血写了一个‘仇’字——他老人家是要我报仇呀!我在厨房里找出一把许久未用的杀猪刀,好好磨了磨,跑到街上去杀秦兵,一口气杀了二十六个,直到把那刀用废了,才逃出来……”
荆轲一言不发,静听渐离倾诉,才知道他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起初一家三口一起卖艺为生,有了儿子之后,春姬便留在了家里。为了养家糊口,渐离又重操旧业,做回了屠夫,在邯郸市上一边卖肉一边击筑,犹如当年在蓟都街头一般。后来,请他去演出的机会日益多起来,报酬也越来越高,他终于成了一名闻名赵国的击筑大师,经常出入赵王宫,为赵王和王室成员以及达官贵人做表演,在民间的演出也是观者云集……从那以后,高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小康之家,其乐融融,直到秦兵破城,大难临头……
荆轲等渐离人吃饱了,话说尽了,方才开口说话:“渐离,谢谢你逃回燕国来找我,没有忘记这儿还有你一个哥哥!今晚你就住在这儿,沐浴一下,睡个好觉。田光先生过世时,在城里头留了一座宅院给我,我从未去住过,待明日你就搬进去住——那就算是咱哥俩的家!田光先生与太子待我甚厚,给了不少金银财宝,明天你都运过去,放心大胆地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那是哥哥挣来的钱!我还住在此处,你照顾好自己,无事勿来找我,我在做什么,你切勿打听,全然不知为好。你一口气宰了二十六个秦兵,这个家仇就算报了,从今以后不要再想报仇之事,你的筑没有带出来吧?去买副好筑,好生击筑,以此为业,遇着顺眼可心中意的女子,就再续上一房,再给我生个侄儿……哥的话你记住了吗?”
渐离回答道:“记……记住了!”
二人遂开怀痛饮,直达夜半三更。
翌日,荆轲花了大半天时间,将渐离安顿好。临近晚饭,渐离念叨起“易水阁”的菜,两人正要出发去那里,国宾馆的仆人找上门来,说太子登门到访,正在国宾馆等候。
“渐离,咱哥俩不能一块吃饭了,你自个儿去吃,吃罢便回,切勿生事!”荆轲叮嘱完渐离,便随仆人回到国宾馆。
晚宴已经摆好,座中有太子丹、鞠武、宋意、秦舞阳——荆轲进来,见宋意在,便惊喜交加道:“兄弟回来了!徐夫人处定制的匕首铸成否?取回否?”
宋意回之曰:“铸成了!取回了!”
荆轲大喜道:“好极!在哪?我看!”
宋意回之曰:“太子正看着。”
荆轲抬头望向太子丹,只见其面前的几案上摆放着一只玉盘,玉盘之中躺着一把精巧的匕首,柄把雕花、匕身雪亮,像一尾鱼。太子丹正欣赏着这件花百金购得的天下第一匕首,荆轲已经急不可待地跪扑至几案前,正欲拿起来看,太子丹叫道:“当心,有毒!”
荆轲遂小心翼翼地持柄拿起匕首,端详了好半天,口中念念有词道:“妙哉!妙不可言!真是一把好匕首!”然后,叫仆人去厨房取来一只活鸡,用匕首在鸡身上轻轻划了道又短又浅的伤口,再放下那鸡,观其状况——只见那鸡咯咯叫着,向前迈出三步去,便一头栽倒在地,全身抽搐不止,顷刻之间便咽了气,原本鲜红的鸡冠已经变乌……
众人拍案叫好。
宋意曰:“放心!我取货时已经验过,徐夫人牵出一头羊,也是立毙而亡!”
鞠武道:“宋卿,当时为何不用头牛来一试?鸡、羊均比人小,不足为信。”
舞阳曰:“这还不好办?以人来试之!”
宋意道:“臣也想到此法,归途中甚盼有歹人来袭,偏不曾遇上半个。”
太子丹曰:“秦卿言之有理,此事便交由秦卿去办!明日去大牢找一死囚试之!”
鞠武道:“此法甚好!”
荆轲将毒匕首放回玉盘之中,太子丹命仆人将玉盘端至舞阳几案上,仆人照办,在舞阳面前稍作停留,低语两句便离开,但向前迈出三步,便如那只鸡一般,一头栽倒在地,抽搐不止,顷刻之间便咽了气,原本鲜红的嘴唇已经变乌。
众人皆惊,不知何故。
唯舞阳手举毒匕首哈哈大笑道:“臣请其伸出手来,让臣看看手洗干净了没有。这厮果然上当,臣只在其手面上轻轻划了一小下!”
刚刚坐稳的荆轲勃然一怒,刚欲痛斥舞阳,却听太子丹夸赞其曰:“好极!秦卿年纪轻轻,不拘小节,做事果敢,欲成大事当如是哉!”
鞠武附和道:“甚是!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