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伍子胥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依然可以随班上朝,但兴兵伐楚之事,再也不准奏了。
吴王宴请群臣,大多没他的份;偶尔受邀出席,也是被撇在最边缘的座位上——就像他在这里的地位!
而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大丈夫岂能受此屈辱!他更加不能忍受的是自己现在这种闲居宫中无所事事虚度光阴的生活。对他来说,余生之志,只在报仇,仇不可报,生命全无意义!
尽管他暂时还想不出其他报仇雪恨的途径,但已经暗自决定终结眼下的生活,遂提笔上奏吴王僚曰:“臣闻诸侯不为匹夫兴师用兵于彼国。诸侯专为政,非以意救急后兴师。今大王践国制威,为匹夫兴兵,其义非也。臣固不敢如王之命。”
这份辞呈在吴王僚看来正好佐证了公子光对其的判断:假公济私,急功近利。与包括公子光在内的诸位近臣暗地里一商议:留之无益,甚至有祸国之忧,准奏其请。有人当即提出:如果楚太子熊建之子熊胜欲随其出宫又当如何?商议的结果是:从伐楚之百年大计考虑,胜需留下,养在宫中,迟早用得着。
正因为有着以上所述的朝廷内幕,伍子胥连征求熊胜意见的机会都没有捞着,甚至在获准离宫之后想见其一面的请求也未得批准,只好抱憾而去,他实在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位幼主!
不知道该算小气还是大方,因为国王的小气很可能就是大方——吴王僚赐予伍子胥一笔数目不小的安家费,有了这笔钱,他可以数年之内不必为生计所困……这个仙鹤一般的人儿,从吴国的王宫里骄傲地走了出来,对着蓝天白云长舒一口气,他有着振翅欲飞的冲动,却不知飞向何方……
这一日,又是在吃午饭的光景,伍子胥到达了堂邑城边的那个无名鱼庄。一步踏进门去,酒保一眼认出他来,大呼小叫将店家唤出。
胖头鱼店家笑迎道:“伍先生!伍先生这是……从何处来?”
子胥答曰:“从吴都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承蒙先生还记着小店!先生这次想吃点什么?”
“有什么就上什么吧,把贵店的拿手好菜统统给我上来!店家,贵店的菜肴可比宫里……比吴都好吃多了!不过此次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再将我的宝剑付给你了!哈哈哈哈!”
“瞧先生说的!能够伺候先生,乃本人的福分!先生出自楚国名门,生就富贵之相,不过一时落难罢了,这不——转眼就又发达了。先生如今的气色,真是好极了,正所谓‘鹤发童颜’是也!”
店家招呼酒保上茶、上酒、上菜、上饭,并主动坐在子胥对面,陪着他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店家问道:“先生显然是路经此地,不知意欲何往?”
子胥摇头叹息曰:“正心中茫然不知何往。”
店家小心问道:“莫不是要回……楚国去吧?”
子胥长叹一声曰:“该死的楚国,归不得也!吾与楚不共戴天!”
店主端起酒碗道:“先生莫愁,天下何处不容身!吃酒!吃酒!酒中自有去处!”
酒,又过三巡,子胥问店家:“店家,近日专诸来过否?”
“专诸?先生问的可是阳山之野杀猪的屠户?”
“诺!岂有别个专诸?”
“来过,来过!前日还来送过肉,反而请我吃酒……他近日刚得一喜!”
“喜从何来?”
“喜得贵子!”
“嗟夫!此乃人生大喜!该当贺之!”
店家不解地发现,自打说起那个杀猪匠,这位楚国前臣的情绪便好了许多。豪饮饱食,等这顿酒饭吃得差不多了,子胥猛然站起来沉吟道:
“吾知何往兮!投专诸去!”
不容店家推托,子胥付足了饭钱,便出门上路了。一条胖头鱼在身后吐着水泡:“先生谨记:到阳山之野水牛村。”
在从堂邑城边到阳山之野的一路上,伍子胥不停地回头张望,不知是否多饮了几碗酒的缘故,他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但又无法确定。他想:也许只是我自己的影子?
专诸之妻产后无奶,令专诸及其老母颇为苦恼:总不能让儿子(孙子)一生下来就喝猪血汤吧?那样的话,长大以后一准儿还是杀猪匠!专母给专妻一试祖传秘方:将特醇的黄酒加热喝下,总算引出了奶水,但奶量实在有限,不够那猪崽子似的小专诸吃的。专母又使出了流行于水牛村的偏方:一日多餐,鲜鱼汤不断,奶水这才多起来。这给专诸在杀猪之外增加了一项工作——钓鱼。
这些日子,进出水牛村的人,总是能见到:在村口的池塘边,坐着虎背豹腰的专诸,在装模作样地钓鱼。有人不信,冲他打趣道:“兄弟,能钓着鱼吗?当心别让鱼把你给钓去了!”还有人在背后嘲笑道:“这个杀猪匠也能钓着鱼?他以为鱼跟他宰惯了的猪一样笨呢!”——此成见之深谬见之大矣!其实,他们只需走到近前来看上一眼,自会发现:专诸身边的铜盆里,鱼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大,不仅够给其妻熬鱼汤喝,还够全家人吃的。屠户人家,猪肉已经吃得有些腻了。
无人相信杀猪匠专诸能在短时间内学会钓鱼并且成为一名垂钓高手,因为从未有人关注到他内心世界里的一派宁静——这内在的一切都被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嗷嗷杀猪的热闹营生给掩盖了。此时此刻,他正待在自己的心静之中(这是多好的一种享受啊),感觉到有条鱼正在咬钩,他轻巧地一挑渔竿——有了!又是不小的一条!他刚把这条鱼抓放到身边的铜盆里,便注意到池塘边草丛里的一点小动静,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剥鱼用的小刀已经飞了过去。专诸立起身来,一个箭步蹿过去,在草丛中捡起的是一只已经毙命的野兔!这下好了,今天还有兔肉吃。
专诸坐下来继续垂钓。只需要一瞬间,他便重返于心静。闭上眼,他看见自己心里有只白鹤翩然而至,近些日子,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看见白鹤的影子……定睛一看:不是在心里,也不是只白鹤,而是一个仙鹤般的人儿,正从村外的小路上飘逸而来……
“他是来找我的!”专诸兴奋地冲着自己,又像是冲着铜盆里的活鱼和旁边的死兔在说,“总算有人来找我了!”
当那只心中等待已久的白鹤来到附近时,这位池塘边的垂钓者顿时恢复其豹子的本色,纵身一跃便立在了来者的面前。
“专诸!”来者大声叫道。
“伍员!”专诸的好记性令来者惊大了嘴巴。
“兄弟,听闻你喜得贵子,伍员特来贺喜!”
“兄长还记得专诸?快随我到寒舍一叙!”
专诸又跃回至池塘边,取了钓具和活鱼死兔,引伍子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