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再无他人时,太子丹离座,向田光拱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
田光稳坐答道:“国之大事,可依太傅之策: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与单于媾合,其后犹可图也。光乃闲云野鹤,江湖野老,并无运筹帷幄之雄才大略,只能为太子做点小事。”
太子丹急切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所谋远大,唯丹报仇心切,须臾不愿多等!不知先生之计如何?愿闻其详!”
田光从容答道:“老朽拜先祖所赐,家有田产余财,此生用之不尽,又无吃喝嫖赌之癖好,唯喜广交天下能人,遂养士逾千,人称‘田家军’是也!”
太子丹插话曰:“太傅有告,已闻其名!”
田光继续道:“数载以前,燕赵交战,老朽曾托太傅鞠武大人上奏大王:为我‘田家军’请缨出战,专行袭扰之能事,潜入赵国,刺杀其将领与官员,惜乎大王未予恩准。”
太子丹问曰:“先生的意思是……”
田光直言道:“对暴秦如法炮制!在其攻打我燕国之前,先发制人,刺杀其重臣名将,以遏其势!”
太子丹听罢,双掌一击曰:“先生与丹同心,想到一块去也!只是……”
“只是如何?请太子明示!”
“只是丹比先生想得更为简单彻底——直截了当!”
“如何简单?请太子明示!”
只见太子丹再次离座而起,走到田光面前,一把抽出光之佩剑,顺手一劈,劈断几案,咬牙切齿,面露狰狞之色曰:“只派一人直刺秦王——直取嬴政狗命!”
田光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太子丹问曰:“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田光平静答道:“此计甚好!果真能够一击刺成,秦国朝野上下必然大乱,乱则生变,敌变我安,其后犹可图也。呜呼!与太子相比,田光真是老了!有此太子,血性男儿,孤注一掷,燕国有救矣!容老夫代燕国百姓向太子一拜!”言毕,起身跪地,向丹叩首有三。
太子丹将田光扶起,搀其回座,问之曰:“不知先生可愿成全此计乎?”
田光娓娓道来:“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好在臣之‘田家军’中有能人异才。有四大刺客可为我用,其中一人可成此大计。”
太子丹两眼放光:“愿闻其详。”
田光如数家珍:“四大刺客者,乃夏扶、宋意、秦舞阳、荆轲是也。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舞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此四人中,唯荆轲多识字而好读书,知书达理,出口成诗,能武能文,相貌堂堂——唯此人可扮国使赴秦地而刺秦王。荆轲者,卫人也,十载前流落至燕,光纳其为门客,知其国士,待其如子,使其统领田家军。光预感终有一日,此人必有大用……”
太子丹急不可耐:“愿因先生得交于荆卿,可乎?”
田光答道:“敬诺!”言毕,起身朝殿外走去。
太子丹将田光送至太子宫大门外,一边搀扶其登上马车,一边叮嘱道:“丹之计,先生所言,国之大事也,先生切勿泄露!”
田光猛然一愣,登车之动作即刻陷于停顿,然后转过身来,缓缓俯下身去,脸上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诡异笑容,嘴上却道:“诺!”
回到家中,田光直奔书斋,拿出遗嘱进行修改。
随后,田与妻妾儿孙共进午餐,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餐后,田光带剑亲往荆轲居处,以弯腰驼背之姿求见于荆轲。荆轲开门,吃了一惊,知其有事,便搀其入内,将房门紧关。
田光坐定,并无寒暄,开门见山,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奉太子召见,其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光已老迈不堪,幸而不弃,请教光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素与子不见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荆卿过太子于宫。”
荆轲道:“谨奉教。”
田光曰:“吾闻之,年长者行事,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丹之计,先生所言,国之大事也,先生切勿泄露!’——是太子疑光也。大丈夫行事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言毕,“嗖”的一声,拔出佩剑,高声道:“愿荆卿急过太子,言光已死,绝无泄露!”出语同时,举剑刎颈,血如井喷。
荆轲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前去欲夺其剑,但为时已晚,只将自己喷成了个红人。
当晚,田光长子在亡父书斋得见修改后的遗嘱,书曰:将所有住宅、田产、余财平分给各位儿子,荆轲以义子身份也分得一份。特嘱荆轲将“田家军”献给太子丹。
当晚,荆轲与田光之子们一道为田光守灵。夜半庭院起风,仿佛田光之灵魂正在升天而去,荆轲触景生情,仰天咏叹:
亭空空兮惟有风,
凌空飞去兮国士魂!
想起去年田光过七十大寿时曾经委婉表露心迹,想得赠诗一首,他当时未有灵感,迟迟拿不出来而作罢,不免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翌日一早,荆轲身佩一把剑,手持一把剑,立在太子宫门前,求见太子丹。
正搂着美艳的太子妃睡大觉的太子丹一听是“荆轲求见”,就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元气,从床上一蹦而起,胡乱穿件衣服,鞋袜都忘了穿,便跑出来迎接。
荆轲行单膝跪地之礼,将手持之剑横着举向太子丹,曰:“臣荆轲拜见太子!昨日午后,田光先生在臣居所以此剑自刎而亡,死前嘱臣:急过太子,言光已死,绝无泄露!”
太子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以双手接过剑去,缓缓拔出剑来,见剑上血迹未干,遂失声痛哭道:“壮士耳!”
荆轲肃然曰:“田光先生留有遗书,有一条特嘱荆轲将‘田家军’献给太子!”
太子丹听罢,哭得更加厉害:“国士耳!”
此时,有家臣提醒:“请我主与客到宫内叙话,这里不是说话处。”太子丹遂站立起来,请荆轲入宫。
二人来到大殿,太子丹请荆轲入座,跪而再拜,流涕膝行至荆轲面前,曰:“丹之所以告诫田老先生切勿泄露,不过是欲成大事的考虑罢了!今田老壮士以死明不言,何尝是丹之所愿哉?!”
荆轲起身离座,将太子丹搀起,扶入其座道:“太子无须自咎,先生以死明志!”
待荆轲回座坐稳,太子丹依旧动容曰:“呜呼!田老壮士不知丹之不肖,使我得此机会坐于荆卿面前,敢有所道,此上苍之所以哀怜我燕国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望难以满足,非占尽天下之地,臣服海内之王者,可谓贪得无厌。今秦已掳走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灭楚,北犯赵;王翦将数十万之兵抵漳水、邺县,而李信出兵太原、云中。赵国抵挡不住秦军,必向其俯首称臣,赵称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难堪战事,今计举国之力不足以抵挡秦军虎狼之师。诸侯畏服秦国,不敢合纵。丹之计也许愚蠢可笑:以为诚心募得天下之勇士出使秦国,许以重利;秦王嬴政贪,其情势必得偿所愿矣。果真劫得秦王,迫使其悉数返还诸侯侵地,诚如鲁国将军曹沫对齐桓公所干的那般,则再好不过;如若不可,则刺杀之,仿佛专诸刺吴王僚,聂政刺韩王、相。那些秦军大将都统兵在外而朝中有乱,国家无主必相互猜疑,趁此良机,诸侯得以联合,定能击破秦军!此丹之上愿,却不知委命于谁,唯望荆卿留意于此!”
太子丹这一番慷慨陈词换得的是沉默——是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荆轲方才拱手回话道:“殿下之计,关乎燕国存亡之大事也,臣非燕人,加之才能低下,恐不足以担此重任。”
太子丹起立,离座,双膝跪地,以头叩地,曰:“丹知荆卿非我燕人,敢问荆卿一句:燕人待子如何?”
荆轲回话道:“臣十载前自卫逃亡,经赵国流落至燕,来到蓟都,高渐离尊我为义兄,田光待我如生父——燕人待我如同至亲。”
太子丹继续叩首,曰:“今燕人大祸临头,还望壮士出手相救!”
荆轲道:“臣不惧死,只怕虽有心而无能,坏了太子大计!”
太子丹曰:“壮士无须自谦,田老壮士知荆卿也,对丹曰:‘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舞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荆轲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此四人中,唯荆轲多识字而好读书,知书达理,出口成诗,能武能文,相貌堂堂——唯此人可以扮国使赴秦地而刺秦王……’”
话音未落,“腾”的一声,荆轲自座中一跃而起,将太子丹从地上扶起,慨然应允道:“太子不必说了!田光知我!士为知己者死,臣愿为田光先生出使秦国!”
当其时,太子丹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于是,太子丹以国葬规格厚葬田光,厚待田光家人;尊荆轲为上卿,请其住进王宫对面豪华的国宾馆。太子每日都要登门拜访,并源源不断地送上美酒美食、金银财宝、豪华车乘、各色美姬……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与此同时,还将整支“田家军”收编为“太子军”,自己亲任大将军。太子是个有心人,将田光生前所言及的另外三大刺客夏扶、宋意、秦舞阳也提拔为将,给予特别关照,赏赐并不少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