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士为知己者死:刺客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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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交心之所 (1)

一晃十年过去。

时值公元前228年,北国之春来得晚,有一个消息仿佛迟到的春风吹遍蓟都的大街小巷。太子丹回来了!这位在秦国做人质的国之储君终于逃了回来!

数日后,燕王喜在王宫前的广场上为其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田光因与燕国大夫、太子太傅鞠武交厚,便得到了一份来自王宫的请柬:邀其以嘉宾身份出席此盛会,在嘉宾席就座。因为了解到在此欢迎仪式上,燕王喜、太子丹将要检阅燕军精锐部队,田光便通过鞠武向燕王喜提出了一个请求——将他苦心经营训练有素的田家军也列入其中接受国王与太子的检阅。但是,他的请求很快便被客气地婉拒了,就像几年前的燕赵之战,他的参战请求被婉拒一样——还不仅仅是婉拒,燕王和朝廷对他招兵买马组建并扩充私家军队的做法颇有微词,并多方限制。对其本人,则采取不冷不热的做法:既不请他入朝为官,分担国之大任,但又给足虚浮的面子。所以此类场面盛大的务虚仪式,他倒是没少抛头露面地出席。这一次,当他在嘉宾席上看见自幼便可怜地给诸侯列国轮流当人质、虽历经屈辱磨难但依旧雄姿英发的太子丹;当他听到太子丹对来宾、军队和围观群众讲道:“丹求归,嬴政曰:‘乌头白,马生角,天雨粟,乃许耳。’——你们睁大眼睛看,丹乌头未白,军马未生角,苍天未雨粟,丹不是照样回来了吗?”;当在场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向丹欢呼致敬,田光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这天,田光回府之后便拉荆轲到后花园的凉亭下叙话——此处及田光书斋是二人在此十年间的交心之所。

田光曰:“这位太子丹看起来与其父不同,倒像是个敢作敢为的硬人,只是老夫等不到他继位之时了!”

荆轲道:“照目前形势发展下去,他也不会有那个时候。”

田光曰:“唉!荆卿正值不惑之年、年富力强,却比老夫还要悲观!”

荆轲道:“非我悲观,现实如斯!君不见赵国快要撑不住了,赵一亡,南面的屏障就没有了,秦军必北上攻燕。”

田光曰:“唉!情势实是危急!老夫有一身后大事相托,万望荆卿答应!”

荆轲道:“先生请讲!我荆轲投至田门之下已历十载,虽尽心尽力打造田家军,但却寸土未守寸功未立,正惭愧得紧!还有何事不能答应先生的?”

田光曰:“荆卿岂不知‘养士千日,用在一时’的话?我视荆卿为国士,我养荆卿是为国而养,荆卿必将为燕国所用,用在一时之需——请勿急!”

荆轲道:“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诗书,令轲茅塞顿开!”

田光曰:“老朽年逾古稀,朝不保夕,何时撒手人寰未可知,不得不考虑身后事。光已立下遗嘱:我百年以后,家中宅院、财产还有乡下的土地均分给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我把这支田家军交给你,所需开支费用我也作了安排……”

荆轲道:“此任重大,恐难担负。”

田光曰:“你我相遇,乃命中注定!十载以来,有荆卿为伴,我才过得不甚寂寞!我们既是忘年之交,又亲如兄弟情同父子,我不托付给你难道还会托付给别人吗?田光此生,先祖赐我以田产、财富,苍天却偏不遂我一颗报国之心,难道荆卿就忍心看着老夫死不瞑目吗?”

荆轲道:“夫复多言,轲答应便是!”

将此重托说出,似已耗损了田光太多的精力,人都坐不直了,眼看着就向一旁歪倒,荆轲赶忙起身,搀扶其回房歇息。

两日以后,燕国大夫、太子太傅鞠武先生深夜到访——如此之大人物不请自来,且在此时登门,田光知有要事相谈,将其径直领入自己的书斋。

果然,待下人上完茶后,鞠武对田光曰:“请其退下,你我叙话。”

田光应其道:“诺!”再对下人下令曰,“全都退下!不叫勿来。”

下人遂退下。

鞠武呷了口茶,转而对田光兴致勃勃曰:“老伙计,你的机会终于来了!”

田光不解而急切地问道:“此话怎讲?”

鞠武感慨系之曰:“丹这孩子有良心!我总算没有白教他一场,他至今念念不忘我当年对他的启蒙之恩,这一回来便多次问我国事,看来是想大干一番!”

田光急切问道:“何以见得他想大干一番?”

鞠武曰:“你可听闻他少时在赵国做人质时跟生于赵的嬴政交好的事?好得亲如兄弟!但是嬴政这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人一阔,脸就变’,待他返回秦国继位做了秦王,丹再去秦国做人质时他就翻脸不认人了,甚至以怨报德万般刁难,令丹在秦饱受欺凌、受尽屈辱,是故丹对嬴政小儿咬牙切齿恨入骨髓!此次冒死逃回燕国必然要有所行动,不会像他爹那样得过且过、坐以待毙。丹这孩子我了解,打小就血性十足、争强好胜,简直不像燕王的种……罪过!罪过!我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

田光道:“果真如此,甚好!”

鞠武曰:“太子初回燕国,情况不明,手下无人,请老夫为其网罗人才,所以我说,你田夫子的机会终于来了!”

田光起身拱手道:“呜呼!多少年来,朝廷上下,唯鞠兄知我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恳请鞠兄转告太子,我田光及田家军将士愿为太子所驱!”

鞠武曰:“太子真有福焉!有老伙计一个态度,我便好直言举荐了不是?”

鞠武说罢便告辞而去。

田光嘴紧,鞠武对他讲的话甚至鞠武深夜忽然造访这件事,他都未向最为亲近的荆轲吐露半字,只是请他加紧训练田家军,搞得田府院内整日喊杀声震天动地。

一月过去,再无消息,田光等得心焦,就在他几乎沉不住气意欲登门造访之时,鞠武来了,又在深夜。二人又在书斋叙话——

鞠武呷了口茶,对田光曰:“老伙计,你勿急,容我慢慢道来!你可知樊於期乎?”

田光道:“光知其人,秦之重臣名将尔。他不是起兵反秦了吗?还写有一篇惊天动地的讨伐檄文,称‘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嗣,乃不韦之子也’。”

鞠武大腿一拍曰:“老伙计,国士也,人在深宅心怀天下!正是此子,兵变失败后逃到我燕国来了,太子实在不懂事,竟然将其收留,奉若上宾伺候着,好吃好喝好招待。兄弟我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遂力谏之:万万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以叫人心惊胆寒,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溪’也,祸将至矣!祸将至矣!就算管仲、晏婴在世,也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赶紧派人将樊将军送到匈奴国去,以堵众人之口!然后,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与单于媾和,其后犹可图也。”

田光面露焦急之色,问道:“太子作何反应?”

鞠武连连摇头曰:“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所谋远大,只是我报仇心切,一刻都不愿多等。况且并非独因此故,现如今樊将军陷于穷途末路,逃难至燕,投奔于丹,丹总不能因慑于强秦之淫威而抛弃危难之交,将其遣送匈奴国之计,一定是在吾命将休之时方可为之。愿太傅再作他虑!’”

田光道:“太子心善,亦很义气,但却糊涂!鞠兄如何谏之?”

鞠武曰:“武谏之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只顾个人之私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以炉炭之上,是何种后果?况且是雕鸷般凶猛的强秦,行怨暴之怒,又是何种后果?难道还需要说吗?’我见其有游移不定之色,便乘机举荐你田夫子曰:‘我燕国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乃爱国忠义之名士,私养门客欲报国,可与之谋。’”

“太子作何反应?”

“太子问曰:‘愿因太傅而得交田先生,可乎?’”

田光兴奋得面红耳赤,自座中起立,在房中走来走去,急不可耐问曰:“何时见面?何时见面?”

鞠武微笑道:“明日一早,太子宫的马车过来接你,请田兄到太子宫会面。”

送走鞠武,田光无法入眠。在他看来,太子召唤便是国之召唤,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为了这一天,他等待了一辈子,怎能不令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呢?后来他勉强成寐,鸡鸣破晓便起,换上一身素洁白衣,像一只老鹤一般,在庭院中翩翩舞剑,直到接他的马车到。

他一人独自上车,随车穿过刚刚醒来的蓟都城,来到王宫旁的太子宫。

他完全没有料到,太子宫的大门前竟然恭候着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太子丹,亲自出来迎他。太子见他下车,便疾步上前来搀扶他,一步步倒行着将他引进太子宫的朱漆大门……

田光已被深深感动,但外表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也不拒绝太子丹的过分谦恭,他这一生虽未得到过王族与朝廷的恩宠,但他天生是一个受宠不惊的人。

将田光引进大门之后,太子丹才正过身来,但还是继续搀扶着他,一边嘘寒问暖,一边领他入大殿……接下来发生的事令田光更感意外:堂堂太子,国之储君,竟然跪了下来,将座位拂拭一番,跪请他入座!

田光依然受宠不惊,安然入座。

侍女上完茶后,太子命其退下,并将殿门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