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聂政一跃而起,已向着韩王、韩相的方向飞跃出了十多步,将两列呆若木鸡的卫兵杀成了一张张血脸一个个血脖子,变成了十几个东倒西歪的无脸鬼!转瞬之间,他已杀至王相面前,眼中只有目标侠累!不料这位老贼竟死死抱住侄子韩王求救,令聂政稍有一丝犹豫:这韩王可是严仲子的知己!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了,聂政持刀刺过去,连出数刀,刺死韩相,兼中韩王!
见韩国的王、相二人同时死在自己刀下,聂政心中顿时涌上一种刺客才有的快感,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说:“专诸前辈也不过只杀了一王!要离前辈只杀了个前太子!豫让前辈美名传扬,但毕竟无所作为!”——与此同时,孪生姐姐聂荣美丽的笑脸浮现在眼前……这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没有力气了——这一通狂杀已经用光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
当其时,殿内大呼小叫,乱作一团,殿外黑压压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冲杀进来……只见聂政立在原地,仰天大笑,然后一刀便将自己的面皮揭下,再一刀剜掉了自己的一只眼,第三刀向着腹部自屠出肠,倒地而亡!
众兵杀至,举剑欲将其砍成肉酱,不知何人高声叫道:“留其全尸,以便查实!”
聂政尸体被扒了个精光,丢在韩都颍川中心广场的一辆架子车上,已经多日,无人认领。官府最新布告上对知其底细者悬赏的金额已经升至千镒黄金,还是无人站出来。倒霉的相府总管被抓了,不等严刑逼供,便已从实招来,沿着他所提供的翠香楼这条线索,官军没有逮着嫣娘便将老鸨抓了投入大牢,一通严刑拷打,可怜老鸨竟不堪其苦一命呜呼——这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
韩国王、相同时遇刺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列国。有传说云:出事当日,白虹贯日——当时未见此景,却在此时此刻!聂政尸体上苍蝇翻飞,不远处的树枝上鸦群集结,天空中还盘旋着一只苍鹰……就在围观群众以为,这便是这位弑君刺相的亡命之徒最后的下场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却突然发生——
马蹄声急,有一匹信使的快马嗒嗒而至,马背之上,除了信使,还有一位白色衣裙的美少妇——却见她从马背出溜而下,拨开围观的人群便冲向凶手的尸体。她的到达惊飞了尸体上密布的苍蝇,那没了脸、没了一只眼开膛破肚肠子外流的尸体已经腐烂生蛆,恶臭刺鼻。那美少妇却毫不畏惧,将仰面朝天的尸身用力翻转过来,在尸体背上找到尚能辨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黑痣(麻衣相术认为:此为人身上最凶之痣)!少妇一声大叫:“天哪!”便一头栽倒,昏死于地……
围观者中有好心人冲上前去抢救,取来凉水将那神秘少妇激醒,少妇醒过来,一位老妪问道:“夫人,你是何人?”
少妇目光茫然,望望四周回道:“奴家名叫聂荣,他是俺亲弟弟聂政!是十多年前魏国轵县深井里杀过三位欺压乡里的官人的聂政!是齐国之都淄博城的屠虎英雄聂政!是名扬列国的制琴大师聂冶之子聂政!”
老妪道:“此人杀我王、相,朝廷正以千金悬赏知其姓名者,夫人没有听说吗?怎敢出来指认?”
聂荣应之曰:“俺知道,俺知道,俺岂能不知道?俺弟弟聂政之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中,只因老母在,姐未嫁;母既已天年下世,姐已嫁夫,卫国严仲子先生知俺弟,乃察举俺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顾忌到妾身尚在,俺弟才自割面皮叫人不识,妾身岂能因惧怕杀身之祸而终灭贤弟之名呢?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此言既出,竟吓得围观者退避三尺以外。
他们远远看见聂荣兀自站起,将自己身穿之白裙撕扯下一块,咬破手指,以血书“聂政”两个大字,盖于尸身之上!随后,聂荣大叫三声“天哪!”伏尸恸哭不已,终于泣不成声,待报信者带来官兵,已气绝身亡!
真相既已大白于天下,朝廷便下令将此姐弟二人的尸体拖至城外乱坟掩埋,合葬一处。
未久,韩太子继位,新君素不喜前相侠累,却对当年的严遂大夫留有美好的印象,知道严仲子重金买通聂政纯粹是为报私仇冲着侠累来的,而除掉侠累也等于除去了他的一大心病。父王只不过是被聂政误杀,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再说父王不死他也不会如此之快地继承王位,于是,他对群臣商议之欲报国仇之事采取“雷声大雨点小”的态度,久而久之便不了了之。
严仲子在卫国过着悠然自得的隐居生活。聂荣哭死于闹市的消息自韩国传来之后,他便派人去齐国之都淄博将聂荣之夫及一双儿女接来同住,并让聂荣之夫做了自己的新管家。当年冬天,其家中一侍女产下一子,他立刻纳之为妾,其子亦随其姓严,取名“严演”,成为其最为宠爱的幼子。仲子在听闻聂政刺杀韩国王、相的种种江湖传说之后,注意到一个不可缺少的女人——嫣娘。他派人到魏国打探其下落,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便在魏都安邑的一座青楼中找到了已经改名换姓的她,向其奉上百金以为谢。
当其时,一夜之间,聂政之名便响彻列国,成为“士为知己者死”的最新美谈,其声誉之隆甚至超越了“刺祖”专诸。作为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古筝大师,他生前喜欢弹奏的曲子也开始在坊间流行,他传奇般的故事也给乐人的创作带来了新的灵感。数百年后,有人作《聂政刺韩王曲》即《广陵散》,被历代琴家广为弹奏,成为一大经典曲目,终成绝响。据说,弹得最棒的人,是一个叫嵇康的名士。
汉太史令司马迁《史记》中云:“其后二百二十余年而秦有荆轲之事。”
徐广曰:“聂政至荆轲百七十年尔。”
徐氏据六国年表,聂政去荆轲一百七十年。
荆轲者,卫人也。
此人出自卫国或许并非偶然,卫国系严仲子归隐之地,是疑似聂政遗腹子严演度过一生的地方。在此中原小国之中,聂政名声犹盛,历百年而不衰减,刺客崇拜之风至浓。
当时在卫国,并没有一个叫做“荆轲”的人,只有一个名曰“庆轲”的游侠,人们尊称其为“庆卿”。
庆轲的先祖是齐国(那又是聂政客居过的地方)人,到他父亲这辈方才移居到卫国来。齐有庆氏,春秋庆封,其后改姓贺,但不知何故,这一家却坐不改姓,依然姓庆。
生于战乱年代流民之家,庆轲自少年时代起便早早地做了一名职业游侠,苟且偷生,籍籍无名。仅有的一点可怜名声,还是出自常人眼中之怪癖——此子平生只好两件事:读书与击剑。后者好理解,属于职业游侠的看家本领,但前者则叫人感到十分怪异。一个喜好读书的侠客,说得好听点可称之为“儒侠”,但一般情况下却难以获得雇主的信任。
这一年是卫元君十四年(公元前239年),亦是庆轲的而立之年,静观列国上下风起云涌的局势,他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便决定做一件于国于君于己负责任的事。于是,他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觍着一张被刮得干干净净的脸,穿着一件素洁的白色布衫,腰挎佩剑,身负书简,来到卫都濮阳城卫王宫的大门外,求见卫元君。
他的运气还算不错——此时早朝刚散,群臣正鱼贯而出。他们看到王宫门外等着这么一个书生不书生、游侠不游侠的不伦不类的人儿,还指指点点地发出了一阵哄笑。不过,他的不伦不类倒是给他带来了一丝好运:当时刚下早朝听了一脑子动荡时局的卫元君心中正郁闷着,一听人奏宫门外来了这么一个滑稽人求见,就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寻点开心,便准了。
于是,庆轲这一介平民百姓便侥幸获得了在卫王宫的朝堂之上、平时群臣所立之地被国王召见的荣幸。
王问:“汝是何人?”
轲答:“臣乃庆轲。”
王问:“因何事求见?”
轲答:“臣自荐于王。”
当其时,卫元君因纵欲过度而变成蜡像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活气,问:“说说看,汝有何德何能?”
庆轲拱手道:“臣好读书击剑,能文能武……”
卫王将其打断曰:“满朝文武能文能武,汝别有异才乎?”
庆轲大言不惭道:“臣善吟诗作赋,出口成章;亦能持短入长,倏忽纵横。”
卫王问:“汝之诗赋可比楚之屈原、宋玉乎?”
庆轲答:“臣读过楚辞,自愧弗如。”
卫王问:“汝之剑术可比赵之盖聂、鲁句践乎?”
庆轲答:“臣久仰其名,尚未得机比试。”
国王宝座上的卫王忽然感到倦意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呵欠,便起身离座道:“庆卿,你还是先去赵国与这二人比试一番,只要你不输于他俩,寡人便录用你。”
见王欲去,庆轲心中一急,便高声叫道:“大王,卫国危矣!危在旦夕!”
卫王回过头来,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呵欠,曰:“又来一个危言耸听的!你还是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天塌不下来,天要真塌下来,有寡人顶着!”说罢,便大摇大摆地去了。
走出王宫的路上,庆轲有些悲愤,在他十余年的游侠生涯中,所吃到的闭门羹可谓数不胜数,犹如家常便饭。但主动向王者自荐还是头一遭,便不免有着非比寻常的受挫感——也说明在其心底,对君王还是抱有美好的幻想。俗话说:愤怒出诗人。当庆轲终于走出宫门,回头一望,诗句已从其棱角分明的唇边蹦了出来:
风醺醺兮宫墙醉,
君之大梦兮不复圆!
此诗仿佛预言了该年后来发生的事件:秦伐魏,置东郡,将卫元君迁移至野王县,将濮阳吞并入东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