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娘在相府管家面前为自己力争,深深打动了聂政——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位韩都名妓。当嫣娘对他说:“弟弟,俺现在真希望你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呢!带着奴家一起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过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浪迹天涯的日子!”——那一瞬间,他心动了一下,甚至产生了一丝怀疑和动摇:自己现在豁出性命非要做成这件事,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真的非死不可吗?带着美人去流浪的生活不值得向往和留恋吗?——但是,一瞬间的怀疑和动摇还不足以颠覆他“士为知己者死”的人生信念,和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并以此名垂青史的价值观!一想到马上就能够进入韩相府去完成他的计划,他便感到热血沸腾,压根儿就不去想什么后果——对于死亡的恐惧倒还真的不曾有过……但是他却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忧心忡忡,头疼不已!
三月三日清晨,窗外传来麻雀的叫声,嫣娘早早起了床,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为了今日赴相府的盛大演出,她将头发高高盘起,转而问躺在床上心事重重的聂政:“弟弟,姐姐漂亮吗?”
“漂……漂亮!”聂政心不在焉木然答道。
“你也该起来了。”嫣娘道,“今儿个可是咱们一块去演出的日子!”
聂政不接话,反问道:“姐,你听说过‘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吗?”
“听说过呀——我现在难道不是为你而容吗?”嫣娘回答道,“我还听说过‘士为知己者死’呢!”
“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豫让啊!晋国的大刺客!”
“可惜,他运气不好,没有刺成……”
“没有刺成也是大英雄!”
“姐,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了!如果能跟这样的英雄……哪怕只有一夜,嫣娘死而无憾!”
嫣娘话音未落,聂政已经翻身下床,火速穿好衣服,从自己的包袱中又拿出五个金元宝来,统统交与嫣娘道:“快去准备一下,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上,然后跟我走!”
嫣娘不解地问:“弟弟这是怎么了?真要带我去闯荡江湖呀?”
聂政道:“姐姐啥都别问,只管跟我走!”
嫣娘呵呵笑道:“奴家正求之不得呢!”
待嫣娘收拾完东西,两人轻手轻脚地来到楼下,坐上翠香楼的专用轿子来到北城门。聂政用最后一个金元宝买通了一名官府的快马信使,请他立刻将嫣娘带到魏国去。事情谈成,他对嫣娘道:“姐,什么都别问,只管跟他走,到了魏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千万别回韩国来!一定要记住!”
嫣娘泪如泉涌道:“弟弟,为何要让我一人独行?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聂政咬破嘴唇道:“啥都别问!你啥都不知为好!姐姐的大恩大德弟弟永世不忘!”
说罢,聂政将嫣娘一把搂抱在怀,拥吻一番,然后将她举上信使的高头快马。那一刻,嫣娘泪如雨下,乱了脸上的妆,她还在冲他张嘴说着什么——他却啥都没有听见!快马前蹄奋起,一声长嘶,驰骋而去,一路扬尘,很快便消失在天尽头……
聂政收回目光,走回北城门内,再坐上等在那里的轿子返回翠香楼。
独自回到嫣娘房间,他不免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到梳妆台前,用嫣娘教的方法给自己化了一个浓重的戏妆;然后,他将自己的古筝拿出来,将后盖打开,最后一次检查藏在里面的屠宰刀——他用这把早已磨好、锋利无比的刀,在拇指上轻轻一划,便血流不止。
然后,他负琴而出,将门关好,悄然下楼,到门口候着。他这么做,是不想等相府的马车到达时大呼小叫地惊动老鸨,问这问那,节外生枝。
一切都如他所愿。未等多久,他看见一辆气派的马车远远地过来了,便主动迎上前去,问车夫:“是相府派来接嫣娘和她表弟去演出的车子吗?”车夫回答:“诺!”聂政道:“我就是嫣娘表弟,嫣娘忽然生病去不了了,今儿个就我一人演。”车夫也不多问,只道:“上车!”聂政负琴上车,不一会儿,便到达相府大门口。
门口有重兵把守,一派森严,入门时有专门的士兵进行安全检查。先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搜一遍身,然后开始检查他的古筝。这位士兵显然是个乐盲,面对古筝,有点不知所措……恰好这时,相府管家从里头出来迎客,冲那位士兵道:“让他们进来!”
见只有聂政而未看到嫣娘的倩影,管家问聂政:“兄弟,你表姐呢?”
聂政马上回答道:“病了!不小心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身体虚脱,来不了了,我只好一个人来。”
管家曰:“这个小骚狐狸,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病!她不来,你一人能撑得住吗?可不敢给咱们演砸了,丢的可是俺这张老脸!”
“没问题!”聂政一笑道,“您老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着相府深处走去,庭院深深深几许,最终来到一座大殿之中,那里已经张灯结彩布置妥当,摆好了数十张酒桌。管家将聂政领至最靠边的艺人席,曰:“兄弟,你就坐这儿,该吃吃,该喝喝,我叫到你了,就上去好好演。”聂政回话道:“诺!演完之后,我想将这把盖世好琴献给韩相。”管家道:“这事儿俺替你记着呢!不过今儿个韩王大驾光临,就不能只献韩相……你别管,到时候由俺来说。”说罢,管家便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聂政坐在那里,慢慢调试琴弦,内心特别平静。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并且,他已没有退路——这反倒让他觉得踏实了!此时此刻,他亦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心里甚至祈盼着:越晚开始越好,这里的事越晚发生,骑在信使快马上的嫣娘便会逃得越远,最好等她逃出了韩国再动手。在此期间,他也随时观察着四周动向:最先到来并入席的都是像他这类的“江湖艺人”,接着是王公贵族,继而是朝廷大臣……
正午时分,韩王驾到,全体跪地,行叩首礼,山呼万岁。
他远远看见这韩王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与韩王共占主位的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便问邻座一位老艺人:“师傅,那位老者可是韩相侠累大人?”
“正是!”老艺人回答道,又问他,“小兄弟是初入相府?”
“诺!”聂政答道。
从此开始,他便死死盯住了他的目标——他现在的位置是在整座大殿的最外端,靠近大门处,而王相所在的主位是在大殿的最里头,以目测算:其距离该有百步之遥!而待会儿演出所在的位置是在正中间,从那里到目标尚有五十步——五十步不算远,但在此五十步之内,却齐刷刷地站有两列身穿铠甲手持长铍全副武装的卫兵,一列十人,共二十人——因此,他必须依靠献琴之计进一步缩短与行刺目标的距离!如此看来,献琴将成为成败与否的关键环节!
相府总管宣布开宴。
开宴之后,他发现自己面对这人间最后的美食竟毫无胃口,他只好命令自己多食以补充体力,倒是特别想饮酒,遂主动向同桌的艺人们敬酒,与邻座的老艺人对饮起来……很快,他又对自己下了一道指令:多吃东西,不再喝了!酒这玩意,虽能壮胆,但却无助于头脑的清醒与行事的冷静,还会削弱出手时的力道!
相府总管宣布开演。
他报出一个艺人的名字,那艺人便到中端的空地上去演。老艺人对聂政指点迷津:先上的和后上的都是韩国大师级的乐坛高手,像他这种初来乍到的新人一定是被排在中间出场,老人家则是最后压轴的几位之一——这让聂政心中有底。
演出继续进行,气氛渐趋热烈。
果然,在中间稍稍偏后的位置上,只听相府总管高声报道:“近日,一位无名的江湖艺人在本城翠香楼献艺,颇受欢迎。今日,我们特地请其入府,为大王、丞相及诸位大人演奏!”
话音落处,只见聂政负琴,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来到演出的空地上。他学着前面演出的艺人的做法,先面对韩王、韩相的方向双膝跪地,行叩首礼,然后起身将琴摆好,静默片刻,开始弹奏。这是他最后的演出,也是最精彩的一次,他使出浑身解数,将自个儿在泰山之巅苦学三载的琴艺全都留在了这里!弹奏之中,四周有窃窃私语,一曲奏毕,全场掌声一片!
流入民间的传说准确无误!那韩相侠累果然是个大行家,待掌声过后立刻开腔问道:“汝是何人?怎有如此超拔的琴艺和一把盖世好琴?”
聂政起身拱手曰:“回丞相大人:我一无名小辈,琴艺粗浅,但手中这把琴确如丞相所言,是一把盖世好琴,出自一位制琴大师之手!在下愿将此宝琴献与大王、丞相!”
相府总管适时宣道:“无名艺人向大王、丞相献上宝琴!”
聂政听罢,心中狂喜,刚欲举琴上前,却听侠累对站在队首的卫兵下令道:“去将宝琴取来,请大王过目!”
卫兵回话道:“诺!”便朝中端正步走来,一步步正在走近……
眼下的情景是聂政万万没有料到的,他极度冷静地想道:此琴若是被卫兵取走,刺杀行动便宣告失败——因为此琴一到侠累手中,这个内行便会发现这琴怎么会有一个奇怪的后盖……千钧一发之际,功败垂成之时,必须做出决断!聂政一把将琴身翻转过来,“咔嚓”一声打开后盖,抓起那把明晃晃的屠宰刀,横着挥向恰好来到面前的卫兵——这一刀挥得极准,正挥在这位全身铠甲的卫兵的脖颈处,血喷溅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