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猛一睁眼,聂政看见一位绝代佳人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头,他有些恍惚:她是谁?我在哪儿?被子里的自己一丝不挂……但在接下来的一瞬间里,他记起了昨夜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出卫国后,一直走在魏国的土地上,这是他十多年前杀人逃齐后首次返回自己的祖国(在那里已经无人能够认出他了)。从魏至韩,来到韩都,昨日下午,他按照严仲子亲手绘制的地图找到了韩相府。那里建筑的奢华程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简直比齐国的王宫还要气派;而“兵卫甚设、戒备森严”的景象果然如严仲子所描述的那样。他当机立断:如果此时贸然前去提出献琴,琴或许可以献进去,人恐怕是进不去的,还会无端引起怀疑而令行刺计划败露!于是,他拉帽遮颜拔腿离开,另作打算。黄昏时分,他在城中心一带徘徊,翠香楼这种地方,是他这个单身汉在齐国时所熟悉的,让他颇有安全感,便一脚踏进去,正赶上嫣娘的演奏,看着看着,计从心来,便有了后来的故事……
“先生睡得好吗?”美人自铜镜中问道。
“睡……睡得好!”聂政答道,竟有几分仓皇。
“先生大概行了远路,身体太乏,睡得并不踏实,又说梦话又磨牙……”
“我……说什么了?”
“乱七八糟的,还老是‘姐姐’、‘姐姐’地叫,先生一定有个好姐姐吧?叫你在梦里也忘不了!”
“我……没有姐姐!”
“那你就是在叫我姐姐!”
“不承认是吧?像我这般的风尘女子,哪里配做先生的姐姐呢?”
“那倒不是……在下比嫣娘大……”
“未见得吧?我们的年龄,只有生身父母和老天爷晓得……”
聂政赤条条从床上爬起,四下找寻自己的衣服,嫣娘立刻起身,为他穿衣系带,并曰:“瞧先生的样子,这把胡子,还有这身装束,怎么看都不像个抚琴的艺人……”
聂政一怔:“那像什么?”
嫣娘笑曰:“像个剑客——像个行走江湖的大侠!”
聂政竟一把将嫣娘推开:“胡说八道!你在……取笑我!”
“谁在取笑你来着?”嫣娘颇觉扫兴,“那你自己穿吧!奴家去吩咐早点。”
嫣娘刚一离去,聂政便直奔梳妆台的铜镜前,盯着镜中的自己,暗自思忖道:别说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韩都名妓瞧着自己不像艺人,自己看自己都像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这怎么可以?如此想着,也便有了主意,蹿至门边,将门关死,再冲向自己的古筝,将琴身翻转过来,将后盖打开,取出寒光闪烁的屠宰刀,举刀挥向自己的脸庞,只刷刷两下,两绺长髯飘然落地。
当嫣娘招呼伙计端来早点,她望着面貌大变的聂政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待到伙计离去,两人相对而坐共进早餐时,嫣娘方开口道:“先生如此年轻英俊,确实应该叫我姐姐。”
聂政一脸认真地问:“嫣娘,我现在可像艺人?”
嫣娘也颇为认真地回答道:“脸蛋像了,就是这身衣服……”
聂政曰:“这好办!”转身从自己的包袱里又摸出一个金元宝来,置于桌上,“吃罢早点,烦请嫣娘带我去本城最好的裁缝铺走上一趟,给你我都做上一身艺人的演出服!”
嫣娘欢喜道:“好啊!先生真是慷慨!”
聂政见她心情好,又提醒道:“向侠累大人举荐我的事,你看……”
嫣娘道:“我马上写个请帖,请相府管家抽空过来吃顿饭,待会儿从相府门前经过时递进去。没有问题的,这只老馋猫,招之即来!”
聂政听得高兴,将粥碗朝前一推:“我吃饱了!”
这个白天,两人同乘一辆翠香楼专用的轿子出行,先到相府门前,嫣娘下轿,向大门口的卫兵递上请帖;再去一家挺大的裁缝铺子,给两人量身定做演出服;又到闹市中心地带去逛了逛,回到翠香楼已是午后了。
照理说,嫣娘既然被一个出手阔绰的客人长包十日,晚上就不必再抛头露面去演出,但这位琴不离身的客人却主动提出要与她同台共奏,嫣娘原本有点犯懒,但也得照顾客人情绪,老鸨则巴不得呢!于是,他们便一起演了,一连演了三夜。
出人意料的是,那个嫣娘所说“招之即来”的相府管家,却迟迟没有露面,甚至没有任何回音,这严重影响了聂政的心情。他决定再等一天,如果事情毫无进展,则另作打算——夜里乘嫣娘熟睡之际溜出翠香楼,去看看夜深人静时相府四周是什么情况,是否有机可乘。
第四夜。
在台上演出时,聂政不似前三夜那般专注了,有点心不在焉,他已暗自决定要在今天夜里实施出外侦查的计划。奏了两支曲子,老鸨走上台来,凑近嫣娘耳语了几句便下去了,随后嫣娘对聂政悄声说道:“相府管家到了,在我房里候着,咱们再奏一曲便作罢。”聂政听罢,心中狂喜,强压情绪方才使自个儿平静下来,将最后一曲奏完。
随后,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两人下台上楼去了。
远远地便听到老鸨一惊一乍地在招呼客人,聂政推门而入,见筵席已经摆好,一个相貌平平的老者端坐在桌边。一见嫣娘进来,他脸上便堆满淫笑,曰:“小嫣娘,老夫这才几日不来,听说你已经养上了小白脸!”看见嫣娘身后紧随的聂政,又道,“就是他吧?还真像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哪儿有什么小白脸呀!”嫣娘小腰一扭,一屁股坐到老者腿上,撒娇道,“他呀,是奴家的一个远房表弟,生得俊是吧?”
“对,对,是她表弟!”老鸨跟着帮腔。
“真是表弟?不是你养的小白脸?”
“真是表弟,大人!嫣娘是我表姐。”聂政也不失时机地补充。
老鸨请聂政落座,自己则给诸位斟酒。
老者对嫣娘曰:“老夫这么忙,抽空来一趟,就是为了疼疼你,你让你表弟陪着做甚?”
嫣娘撒娇道:“管家大人,急什么嘛!让俺表弟陪着大人吃两盏,先暖暖身子,俺还有件小事求大人办哩——就是俺表弟的事。”
老者对嫣娘曰:“你这个小骚狐狸!没事儿就不会招呼老夫!俺一接到你的帖子就知道你一准有事儿麻烦俺!”
“大人知道奴家有事,还拖了四天才来,说明大人心里头没俺嫣娘!”
“不是没你这个小骚狐狸,是老夫忙得个鬼吹火!想着忙得差不多了,再带个喜信儿给你。三月三快到了,相府要办个大堂会,韩王也将大驾光临,我们主子要大宴宾客,你也过来吹上一曲吧!”
“三月三——那就是后儿个了!大人真能沉住气,到今晚才来通知我,不过但凡有好事大人倒是没有忘记奴家……不过奴家还得再求求你!”
“俺带给你这么大的好事,你还要求俺?啥事儿?说吧!”
“让俺表弟一起去吧,与奴家共奏一曲。”
“就他呀……行吗他?这可是给韩王、韩相、群臣演出!”
“大人,你刚进来时,没看见俺俩在台上演出吗?”
“你个小骚狐狸,明知俺是粗人不通音律!”
“大人不通音律,韩王、韩相他们可是精通啊!奴家这么告诉你吧,俺表弟可是大师水平,只不过是怀才不遇未遇知音罢了!俺这水平其实不配与之同奏!哦,对了,他还有把天下无双的旷世好琴欲献给侠累大人,希望从此得到韩相的关照和提携!大人比俺更知,韩相嗜乐如命,你把如此超拔的人才举荐给他,岂不是投其所好讨其欢心吗?”
“你这小骚狐狸,真是生了一张小甜嘴,每句话都往老夫心里钻!”老者说着,转而问聂政,“你年纪轻轻,真有这么高的琴艺?”
聂政回话道:“我虽不才,愿向韩王、韩相献艺!”
老者确一粗人,立刻直言不讳道:“那俺能从中得到啥好处呢?”
聂政聪明,转向自己的包袱,一手摸出一个金元宝,塞至老者的双手中。老者低头一看,一张老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个聪明人!老夫愿与你对饮几盏,交个朋友!”
见气氛好转,老鸨便先行告退,招呼其他贵客去了。嫣娘不停地斟酒劝菜,一老一小已经对饮上了。酒酣之际,老头还对聂政掏了一把心窝子:“小兄弟!后儿个你可要好好演,韩王、韩相都是爱乐之人,被他们两个随便哪个看上,你可就飞黄腾达喽!别看现在是老夫照应你,到时候可就是你来照应老夫喽!”
嫣娘、聂政酒劝得勤,老头很快便不胜酒力,摇晃着欲起身告辞,嫣娘嗲声嗲气留他过夜,老头大着舌头道:“这……这几日,事……事情多,怕侠累大人……随时找……找俺,等办完这个……大堂会,老夫专门歇上两日,再来……好好疼疼你,让你给俺……吹吹箫!你俩可记住喽……后天晌午……俺派相府的马车……来……来接你们!好好候着,不得有误!”
聂政搀扶老头下楼,相府气派的马车正等在门口。聂政将老头扶进马车,互道再见,望着马车嗒嗒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