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那么远的事干吗?到时候,弟弟已经回来了,成了一个大琴师,手把手调教他!不过,当姐的有个心愿,是娘未了的心愿,或早或晚,不管你啥时候回来,姐都希望你不是一个人回来——是两个人,不,最好是一家人……”
“唉!你弟弟这辈子恐怕没有这个福气了!”
“你怎么……这么说呢?”
“这天下没有姐姐这么好的女人了!”
“胡说!俺哪有这么好?”
“姐姐的好弟弟知道!”
“不说了,咱们回城去吧,明儿个俺还要起早动身!”
公元前397年初春的一日,在卫国都城东郡濮阳的一个王族宅院中,严仲子一早起来就坐在大堂里弹奏古筝,到了下午还坐在那儿,除了吃饭,就是抚琴。这没啥好奇怪的,很久以来,他的日子都是这么打发的。对于一个十余年间曾遭遇七次刺杀的人而言,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或许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选择。他刚从韩国逃亡回卫国的两年中,韩王还曾多次派人请他回去,准备继续委以重任,他也有所动心,但是一想到那个凶神恶煞的韩相侠累,他便不寒而栗!后来发生的一连串明目张胆的刺杀证明,他当时对韩王的婉言谢绝无疑是明智之举。远在异国,已经毫无瓜葛,他的仇家都不能放过他,再同朝为臣同事一君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不等于把自个儿朝虎口中送吗?在刚失爱妾的痛苦与悲愤中,他也曾咬牙切齿报仇心切——亲往齐国去请屠虎英雄聂政便是一个明证。但聂政的拒绝却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打击,连再觅刺客的信心都失去了。管家老黄倒是十分积极,准备再觅高手,但却被他制止了。
刺杀接踵而来,令他更加恐惧,心想:如果他找准一个绝世高手对那十恶不赦的侠累一刺毙命倒也罢了,随便找个水货派过去刺不成,还会招致更加猛烈的报复——更加频繁的刺杀!他有几条命可以这么玩?侠累身为一国之相,毕竟可以倾举国之力来对付他,他承认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至于他坚持在聂母每年的寿辰前夕备礼寄往齐国去,并非单纯的手段而是真愿意交聂政这个朋友。有时候想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聂政好像并未拒绝他,甚至跟他有着某种默契似的。聂母的死讯又给了他希望,便又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到齐国走了一遭,再次送去百镒黄金。聂政只身赶往泰山欲为其母守孝三年的事,他也从聂荣口中听说了,但他还是没有把握聂政下山之后便会前来找他帮其报仇。区区百镒黄金,想买人一条性命,他不可能有此把握。而在此三年间,在第七次遇刺时,管家老黄替他挡了凶猛刺客致命的一剑,一命呜呼去了!老黄虽为家臣,但已情同手足,他可谓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虽报仇心切,却无所作为,除了在冥冥之中等待一个在理论上有可能到来的聂政,他没有更好的办法,甚至没了心劲,只有颓废度日,与琴为伴……
这一日,已至下午光景,忽有下人来报:“老爷,大门外来了个齐国琴师,说是要与老爷切磋琴艺,还有一把天下最好的古筝要献给老爷。”
“齐国琴师”——不论是“齐国”还是“琴师”都对仲子有着吸引力,更别说“天下最好的古筝要献给老爷”这句话了,消极的仲子积极问道:“来者姓甚名谁?”
下人恭敬道:“小的问过了,可他非要见到老爷之后才肯报上姓名。”
“莫不是穷凶极恶的侠累派来的刺客吧?”——仲子心头速闪此念,便高声招呼道:“你先去通知我的侍卫全副武装全都埋伏在屏风之后,随时待命!然后再带他进来。”
“诺!”下人去了。
仲子接着抚琴,他手上弹奏的古筝还是聂政送他的那把,他后来才知这位屠虎英雄便是早年名达列国的制琴大师聂冶之子,也算名门之后。他弹着自己最拿手的曲子,一曲弹罢,十步之外有人发话道:“小人素闻先生大名,有‘卫国第一筝’之美誉,未料先生竟琴艺平平,弹得如此散乱!”——那人已被下人领至堂上。
仲子觉得来者言之有理,自己确实弹得散乱——盖因其心又散又乱!便恭敬拱手曰:“仲子愿求教于先生!请坐!”
下人引来客于一张几案后落座,只见来客将身后背着的一把古筝横置于几案之上,解开并剥去布套,亮出漂亮的琴身,从容不迫地调起弦来……由于来客戴着一顶硕大的斗笠,又留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叫人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徒增一层神秘感!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观其调琴,仲子便知,一位抚琴高手带着一把绝世好琴来也!此前友人中也有登上门来与之切磋琴艺的,但如此陌路高手上门尚属首次!心中一时高兴,警惕有所降低,默默挥手命下人退下,下人遂退至大堂门口候着。
神秘来客开始弹了,他所拨出的第一个音符便将聆听者带往泰山之巅的云海之中……
一曲终了,响起仲子一声:“好!”人早已碎步奔将过来,于几案前单膝跪拜曰:“大师!”
来者问道:“敢问先生:吾之琴艺可盖卫国?”
仲子答曰:“盖仲子即盖卫国!”
来者再问:“敢问先生:吾之琴艺可盖韩国?”
仲子答曰:“韩何足道哉?先生琴艺可盖列国,必名达于诸侯!”
来者再问:“敢问先生:吾之筝可是一把绝世好琴?”
仲子答曰:“实言相告:仲子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琴!”
来者起身跪曰:“承蒙先生看得起,容我将此琴奉送先生!”
仲子道:“有道是,君子不掠他人之美!仲子何德何能,敢受大师如此厚赠?”
来者曰:“小人素闻仲子先生德厚,特来献此好琴以表敬意,先生若不肯受,我自去也!”
仲子道:“大师留步!仲子收下便是。”说着,上前一步,双手前伸,准备接琴。
只见来者忽将琴体翻了一个身,咔吧一声,打开后盖,然后便是寒光一闪——再看仲子,已被其搂在怀中,一把屠宰刀已经快要抹在脖子上了!
“汝是侠累刺客……吾命休矣!”仲子一声哀叹,眼前一黑!
“先生少安毋躁!在下聂政是也!”来者在仲子耳边轻言慢语道。
话说那位退至门口等候的下人目睹此情此景,连忙大呼道:“快来人啊!有刺客!”
那埋伏在屏风后面全副武装的侍卫这才鱼贯杀出,但见主人已被刺客劫持,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是聂政?你是聂政!”顷刻之间,仲子转悲为喜,对卫士呵斥道,“尔等无用废物,统统给我退下!”
聂政松开仲子,丢下屠刀,拱手曰:“先生受惊!此为聂政效专诸刺王僚演习刺侠累是也!”
仲子热泪盈眶道:“壮士,我总算把你等来了!”
同一地点,只是多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二人对饮,连饮三盏。
仲子欷歔曰:“壮士!汝重孝刚除,完全可以不来,缘何赶来赴死?”
聂政感慨道:“嗟乎!政乃乡野市井之人,为生计鼓刀以屠;而仲子乃王亲贵戚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不辞劳顿,枉车骑而交政。政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仲子奉百金为母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愤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当年邀政,政徒以老母,所以不许仲子者。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为知己者死!”
仲子听罢大哭,扑通一声,离座就地跪拜曰:“自那日相见于齐,已过十数载!仲子视壮士为知己,以友朋交之,岂敢以区区百金换尔用命复仇?看壮士为报我之私仇而蹈死地,仲子实是不忍!得交聂政,仲子可以不报此仇,有壮士来投,终日相伴,我如虎添翼,从此无惧恶人矣!”
聂政将仲子自地扶起至座上,曰:“政视仲子为知己,仲子悉知政乎?政之出身并非无名,家父乃名达诸侯之制琴大师聂冶是也。因其不幸早逝,致我母子三人流落乡里,苟全性命于乱世。政因家贫,虽未读过几卷圣贤之书,但却深明圣贤之理,自幼立下生当名达诸侯死当名垂青史之雄心壮志!惜乎生不逢时无人知遇!政弱冠之年,深井故里起狼患,政每日登上王屋山终将狼群杀个精光,名震乡里,即便如此,无人委以重用。非但未得重用,反倒遭人欺侮,逼我杀了官人,举家逃往齐国。政于逃亡路上,心中暗发毒誓:日后若遇知己,必当以死报之!尔后,政于邯郸闹市屠狗养家,遭遇食人猛虎而杀之,名震齐鲁,但依然不为人所重用。盖当此时,仲子出现,奉百金以为家母寿——政看重的并非百镒黄金,而是这一份看重!人生在世,得百金易,得知己难!仲子将家仇大恨托付政报,便是将政视作专诸——正是聂政梦想成为的英雄!严仲子之于聂政,正如伍子胥之于专诸,政安能不为之效命?当此知遇之恩,何惜一颗人头!自那日相见起,政便为今日计,遂请家母以亡父之手艺为我打造一把绝世好琴——盖因在淄博酒肆中听得韩相侠累嗜筝如命,是个琴痴、乐狂!先生深谙其人,可是如此?”
“此传言实是不虚!此人虽睚眦必报、恶贯满盈,但却颇有雅兴,这也是韩王看重他的一大因素。”
“侠累琴艺如何?”
“稍逊于仲子,但其品位却不在仲子之下。”
“像政手中这把绝世好琴,其耳识得吗?”
“闭了眼也识得!以其霸道,他不会放过此琴。”
“要的就是这个!政携此筝登门献琴,他会见我吗?”
“这……就不好说了。老黄在时,曾私自派人去过韩国相府四周查看,只见兵卫甚设、戒备森严,可谓喜刺人者最怕人刺之……”
“先生云‘老黄在时’……老黄难道已经不在?”
“人已不在矣!不瞒壮士,这十数载,仲子先后遭遇过七次行刺,自然是侠累暗中派来之刺客。在末次遇刺时,老黄挺身而出,为仲子挡了一剑,含冤去了!”
“壮哉老黄!其忠心日月可鉴!如此看来,就算先生不报此仇,侠累这个大恶人也不会放过先生,政为先生除之实属万般无奈迫不得已!”
“壮士!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强攻韩相府,乱中刺杀之……如此一来,壮士或许倒有刺成逃脱生还之可能?”
“韩之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为国君至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则语泄,语泄使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何况政既许仲子刺侠累,便无意回头!”
“壮士为仲子殚精竭虑,仲子夫复多言!与壮士痛饮,为壮士送行!”
话已说尽,二人座上对饮,间或抚琴而歌。
至酒酣,仲子命众侍女貌佳者依次站至聂政面前,请其挑选一二以侍寝,聂政摇头摆手以示婉拒。
聂政不如仲子善饮,到最后已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仲子亲手指定两位侍女搀扶聂大人到客房中安歇,命二女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