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余年过去了。
在此期间,聂家人依旧平静地生活在淄博城边,起先是一家三口,后来变作两口——聂荣在七年前出嫁。在拒绝了包括琴行老板在内的诸多人家的上门提亲之后,她终于看上了一个在淄博城里打零工的普通农民,追随人家嫁到了距都城不远的乡下,过着幸福的日子,育有一儿一女。见过聂家女婿的人都说,他真是像极了聂家人,与聂政的长相酷肖——这便是眼高的聂荣看上他的最大因素吧!打那以后,聂政便独守老母,过着更加平静略显寂寞的日子。这些年来,上门来给这位远近闻名的屠虎英雄提亲的人一点也不比姐姐少,其中还有他当年受雇的那家肉铺的老板,但都被他一概回绝。老板很不高兴,觉得被手下伙计伤了面子,从此对聂政没了好脸色。聂政便借机辞工,动用家中全部的积蓄,自己在闹市区支了个肉摊。大英雄卖肉,自然是很有人缘的,生意顿时火爆起来,很快便扩大规模,在城里开了家铺子,还雇了两个小伙计。有此营生,养活老母没有问题,还在原来的地点自盖了三间新房。
聂方氏日渐老去,待在家中却手脚不闲,除了操持日常家务,仍在忙于制琴,但已经不是作为营生——是儿子聂政有求于她——为他造一把天下最好的古筝,比他爹在世时所造还要好。这可让老太太有了寄托!这种衣食无忧安安稳稳的生活,对于带着儿女从魏国逃亡出来的聂方氏来说,自然是一百个满意,但也有一项不如意——那便是儿子遥遥无期的亲事和梦想中的孙子。在有了外孙和外孙女之后,她想有个孙子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想起早逝的亡夫,她更感到自己有生之年责任重大,“让聂家有后”成了她此生最后的追求。
对于儿子将所有上门提亲者一概回绝的做法,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真不知道儿子究竟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他见都不见人家闺女怎么知道他看不上呢?无数次伤心落泪之后,她甚至暗自怀疑自己亲生的儿子是不是有啥问题。有一次,爱嚼舌头的邻居说起在城中灯红酒绿的青楼门口看见聂政进出,这位母亲心头涌起一股十分复杂的情绪,甚至暗藏着一丝窃喜!这起码能够说明,她生的儿子是没有问题的,是需要女人的呀——如此一来她就还有希望!她甚至很感激那个爱嚼舌头的邻居为她提供了这么一条异常宝贵的信息,对于儿子晚间不归的行径,她更是表露出莫大的欣喜,终于忍不住开导起儿子来:“政儿,青楼女子哪有良家闺女好啊!赶紧相上一个给娘娶回家里来吧!”
每年春天聂方氏寿辰这天是聂家人最重要的节日,聂荣会带着丈夫儿女回到娘家来为母亲大人祝寿,一大家人可以借此团聚,其乐融融。每年的这一天,聂方氏还会准时收到一件由官家邮差快马送来的生日礼物:一件卫国贵妇穿的华服或是一件好看的饰品——来自严仲子。由于礼物并不十分贵重,聂政并未加以干涉,由着母亲收下了,只要她高兴。聂方氏还说:“严先生一望便知是个知书达理有情有义的好人,他弹的那一手好琴啊,只有你爹活着时才弹得出来!”
自打那年春天严仲子来过之后,聂政似乎也起了一点变化,打小并不怎么喜欢琴的他开始勤奋练琴了,还四下打探齐国知名的琴师。聂方氏瞧在眼里,喜在心头,她以为这是严仲子的高超琴艺和翩翩风度对儿子的触动。看来还是要跟贵族交朋友啊!在聂方氏看来(一般人大概也都是这么看的),做琴师肯定要比做屠夫体面得多。以前,儿子不过是为让一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整日对着畜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为母亲和姐姐做出了必要的牺牲,现在当儿子自己需要练琴、需要一把好琴的时候,她想补偿给儿子一把天下最好的古筝。为此她把所有的时间、精力和心血都搭进去了!
这年春天快到的某日,聂政卖完肉,让伙计关好肉铺的门,披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家中,准备美美地吃上一顿母亲亲手做的香喷喷热乎乎的晚饭,当他步入家门,呼娘不应,在黄昏时分渐暗的光线下,他看见母亲靠在桌边的椅子上睡着了,睡态十分安详,睡得过于踏实,任凭他怎么喊怎么摇也醒不过来——母亲永远地睡着了!
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刚刚造好的古筝,轻轻一拨,心弦断了!
聂方氏归葬于聂荣嫁至的村庄后面一处依山傍水风景秀美之所——据说此处像极了他们在魏国轵县深井里的老家。
下葬之日,聂荣悲痛欲绝,哭得昏死过去,经村里的郎中及时救治,方才苏醒过来。聂政的表现则与姐姐形成鲜明的反差,他在人前一滴眼泪都未流下,围观的乡亲们窃窃私语议论,这个当儿子的心可真硬!葬完母亲,为了让姐姐的情绪稳定下来,聂政在姐姐家多住了几日。在此几日之中,他努力做成了一件事——说服姐姐和他那个与自己外貌酷肖的姐夫举家搬到城里,住到聂家现在的房子,并让姐夫经营他的肉铺。而他自己呢?意欲动身前往泰山为母亲守孝三载,此行另有一个目的——去寻访一位隐居此山的著名琴师。他要拜其为师,精研琴艺。
将聂荣一家四口安顿好之后,聂政便带足盘缠,背上古筝,一身孝衣,直奔泰山。
那位隐居在泰山之巅的古筝大师,被这位重孝在身便前来学艺的后生打动了,也被那把天下最好的古筝打动了,一问方知此人竟是名达列国的魏国早逝的制琴大师聂冶之子。大师年轻时周游列国曾当面向聂大师求购过一把琴,到现在还在用,他还感叹聂政长得颇有其父风采,不似一般俗人,于是便毫无保留地向聂政传授琴艺。三年之中,聂政也是一门心思刻苦练琴,终成古筝高手。师父夸奖他:天生一双有力的巧手,所以不论屠狗还是弹琴都会成为个中高手,靠着这双手不愁没饭吃。
三年一晃而过。
对于潜心钻研琴艺的聂政来说,更是如此。他脱去一身孝衣,带着一脸从未刮过的络腮胡子,回到淄博城边家中来,等待他的是聂荣一家人的盛情款待。他打小吃惯了姐姐做的饭菜,狼吞虎咽一顿后,感到通体舒畅,主动提出要给姐姐和姐夫展示一下他的琴艺——像是三载所学的汇报演出。一曲弹完,聂荣惊叹道:“聂政,姐姐现在远不及你!”
“比当年那个卫国来的严先生如何?”聂政问。
“严先生也不及你!谁有俺弟弟聪明啊!”话说到此,聂荣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进了里屋。
“你们说的严先生到家里来过一次。”姐夫道。
“他来过?啥时候?”聂政问。
“母亲过世不久就来了,带着几个人,还让俺俩将他领到母亲坟上去祭拜了一番,这人看起来很好的,临走还留下了……”姐夫话说到此,聂荣正好从里屋端出了一盘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上头盖着一块绸布。
“聂政,这是严先生临走留下的,说是让俺转交于你。”聂荣道。
聂政一把揭开绸布,只感觉眼前金光灿烂直晃人眼——是一盘金元宝!
“谁叫你们收下的?!”聂政厉声喝问道。
吃此一吓,聂荣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俺不收,可是……”
“可是什么?!”聂政吼道。
“聂政,你休冲你姐吼叫!”姐夫道,“俺们起初也确实不收来着,可他说,不是送与俺们,是叫转交给你的——说是给你的东西,俺们岂能不转交?”
过了半晌,聂政才道:“那就……收起来吧!你们本来藏于何处,还继续藏在那里。姐,对不起!俺错怪你了!”
聂荣破涕为笑道:“你打小便是浑球!当姐的不与你计较!”
聂政道:“娘生前从来不许咱们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她做得对。明儿个,咱俩到娘的坟头上去看看吧。俺要携琴前去给她弹上一曲,让她听听俺有没有咱爹活着时弹得好,俺师父年轻时还见过咱爹一面呢,他说俺长得像极了爹。”
聂荣欣然道:“好啊!咱娘肯定想死你了!”
当晚,三人秉烛夜话至很晚才睡,聂政还了解到:他经营多年的肉铺已被姐夫败掉了,两个伙计早走了。他知道这不能怪姐夫,姐夫长得很像他但毕竟不是他,既没掌握屠宰的手艺又不会做生意,不败才怪呢!如今家中就靠姐夫在城里打点零工维持生计,聂荣也不得不重操旧业,从原先她受雇过的那家琴行揽活,拿到家里来做,日子过得还很清苦,若不是他将前面十多年的大半积蓄留给了他们,生活将会更加艰难。他不怪他们,是他非要把这一家人从乡下拉到淄博来的,都城居不易啊!
翌日一早,聂家姐弟便动身前往乡下,待到晌午,已来到聂方氏坟前。聂政在母亲坟前行三拜九叩之礼,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抚琴高奏一曲。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曲毕,聂荣曰:“弟弟,俺听出来了,你有事,心不静!”
聂政沉吟片刻,才道:“俺在向娘道别!”
聂荣急切道:“弟弟,此话何意?”
聂政:“姐,俺要走了。”
聂荣:“又要走?此去何方?”
“周游列国。”
“是去做一名琴师吗?”
“诺!否则俺身着重孝拜师学艺做甚?”
“那就……去吧!打小俺便知道,弟弟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的,连爹娘都拦不住。俺相信,弟弟定会成为名满天下的大琴师,爹娘地下有知会有多高兴呢!”
“俺会的。姐,在娘坟前,俺有几句话要向你交代,娘也听着呢。”
“有啥话弟弟就讲吧!”
“严先生留下的百镒黄金,你拿出一些,让姐夫雇人给娘修座大坟,立块大碑,剩下的全都用来补贴家用,把日子过得好些。你记着:这是咱们该得的金子,你不要舍不得花……”
“弟弟啥时回来?”
“这……说不准……”
“弟弟要是老不回来,俺可知道上何处去找弟弟……”
“上何处?”
“上卫国——严先生处!”
“不,俺不会一直留在他那儿。周游列国怎么可能待在一处?不过,你可去找他,但非得是在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他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一定会帮助你们!姐姐,一定要记清我的话!”
“俺记清了!”
“还有,等俺外甥长大了,切记勿让他去做屠夫,你要从小教他习琴,将来做个大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