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仲子带着家眷逃回卫国之都濮阳后,稍事安顿下来,便派管家老黄出游列国去寻觅行刺韩相侠累的人选——是的,他要马不停蹄地做这件事。对他而言,“报仇雪恨”已经成为他后半生唯一的主题、仅剩的意义!
老黄领了使命,自濮阳出发,先到了魏国。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魏国所经过的每座城邑的城头上都看到了这个人的画像:一个面庞俊秀的长发男儿出现在官府的通缉令上,罪名是刺杀地方官吏,破坏土地普查之国策,此人姓聂名政。而他在驿馆、酒肆、集市等公共场合的百姓口中听到的此人却完全是个为民除害的大英雄——当此之时,聂政“屠虎英雄”的美名也从齐国传到了魏国,将老黄引向齐国的都城淄博。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寻觅这位大隐隐于市的“大英雄”竟是如此容易——他在淄博的集市上打探到那家肉铺,寻到肉铺时聂政不在,老板说聂政在家养伤并告之其家之所在。老黄便在城中药铺买足了上好的草药,以一个好心的送药人的身份来到了聂家,见到了聂政,稍作交谈便发现,果然不是一般俗人!回到驿馆,他便提笔给主子严仲子修书一封,命随从骑快马送回濮阳去。在信中,他告诉主人,那不二人选已找到,请他带足黄金速来淄博。
十天以后,严仲子带着几个在卫国新招募的家丁出现在淄博街头,在信中提及的驿馆与老黄会合。一见面,严仲子便急不可待地问道:“老黄,这‘不二人选’究竟何人?”
老黄将主子领至僻静无人之处才告之曰:“姓聂名政,魏国轵县深井里屠户,杀人避罪,与其母、姊逃来齐国,仍以屠为事……”
“可是齐国各地到处传颂之‘屠虎英雄’?我等一路行来,遍闻其名……”
“正是!”
“此乃天助我也!确乎是行刺侠累狗贼的‘不二人选’!人在何处?速速带我去见!”
“主公勿急!此聂政者,我已见过,大仁大义大孝子也!我已探到,过二日便是其母寿辰,聂政必为母亲祝寿,我等备足厚礼上门便是!”
“如此甚好!老黄,你此行大有收获、劳苦功高,这淄博城中哪家酒肆最好?你我前去吃两盏!”
“实不敢当!主公一路颠簸劳顿,小的为主公接风洗尘便是。”
老黄将仲子一行引至淄博城中最豪华的酒楼“东仙阁”聚饮,主仆二人独占雅间叙话。酒酣之时,仲子提及二夫人之死,怅然涕下,掷盏为誓,誓报杀妻之仇!
聂政毕竟年轻,再加上身体素质好,到母亲生日这天,已经基本恢复了——受伤的左臂已经长出新肉,脸上的伤也结了痂,下地活动已无问题。
这日家中来客多。一大早,聂政所受雇的肉铺的老板亲自上门,送来牛、羊、猪、狗等多种肉食还有几大坛子好酒,供聂母生日筵席之用。自打聂政只身屠虎为民除害成了英雄,肉铺老板对其态度骤变,不但准他告假在家疗伤,工钱还照开,甚至多次上门探望,送钱送肉。接着上门来的是街坊邻里,送来鸡鸭鱼肉和新鲜蔬菜。
为了操办母亲的生日家宴,聂荣特向她所受雇的乐器行告了假,在家主厨——过去这肯定是母亲担当的角色,现在母亲日渐老了,只能给她打打下手。聂政则负责招呼客人。
正午时分,家宴开始。
由于屋里狭小黑暗,家宴改在院中举行,好歹也摆了四桌。
就在家宴准备开始的时候,行色匆匆地赶来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聂政定睛一瞧,是十多天前给自己送来上等药材的那个好心人老黄,便热情地招呼他快快入座。
不料老黄却道:“壮士,恕我冒昧无礼,擅自引来一贵客……”
聂政打断曰:“啥贵客不贵客?你就是我的贵客!”
老黄固执道:“卫国王族、韩国大夫严遂——严仲子先生专程赶来为聂老夫人祝寿!”
聂政听罢觉其乱,便曰:“老黄,今日设此家宴,请来的都是熟门熟路的亲朋好友,恕不接待生人!你快落座吃酒便是!”
聂政如此缺乏耐心,绝非有意怠慢客人,实属心理压力所致,身为聂家唯一的男儿,他要在开宴之时讲上几句开场白——这令他诚惶诚恐,十分紧张。在他看来,这可比平时杀猪宰狗难多了,就是见到老虎也没有这般怯场——时辰已到,不等老黄落座,他便急火火地走到母亲所在的首桌,站在母亲身边,举起满溢的酒碗,开口讲话:
“政……政自幼丧父,幸有家母,家中贫寒,客游以为狗屠。今家母寿辰之日,得亲朋好友赶来为之祝寿,政感荣幸之至,先饮此一碗,以表谢忱!”说着,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遂继续道,“家父不幸早逝,生前乃闻名列国之制琴大师,传此手艺与琴艺于政及吾姊荣,政为养家以屠为事,手艺与琴艺日渐荒疏,拿不出手,但今为母寿,政愿与姊合奏一曲,贻笑大方!”
这一席话,引来一片掌声。
于是乎,淄博城边的贫民窟里竟然奏起了雅乐。聂政(一个杀狗的屠户)抚古筝而奏,聂荣(一个制琴的村姑)吹起了竹笛,在此明媚的春光里,这朵棠棣之花又一次盛开了,开得娇艳夺目,观众无不为之动容,无不艳羡今日之寿星聂方氏……二人的合奏并非没有瑕疵,且这瑕疵主要来自聂政。也许是如其所述,“政为养家以屠为事,手艺与琴艺日渐荒疏,拿不出手……”;也许是抚琴之左手臂遭到猛虎之重创而大伤未愈;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弟弟的表现明显不如姐姐。
然瑕不掩瑜,在座者还是给予了最热烈的掌声。
掌声落处,有人击掌——不知道从哪儿走出一个锦衣玉带面容清朗的中年男子,与周遭环境及在座者的布衣装束格格不入。此人一边击掌一边缓缓行至聂政的古筝前,高声曰:“弹得好!弹得实在是好!在下但闻壮士屠虎救民的英勇大义,却不知还如此精通雅乐,真乃能文能武之高人也!鄙人愿为聂老夫人弹奏一曲以暖寿!”
聂政稍稍一愣,缓缓起身问道:“敢问先生何许人也?来自何处?”
那人笔立拱手曰:“在下乃卫国王族、韩国大夫严遂——严仲子是也!景仰壮士英名,今日特由家臣老黄引上门来专为聂老夫人祝寿!”
聂政这才让出了古筝,道一声:“先生请!”
仲子知书达理,还不忘向聂荣拱手道:“仲子附庸风雅,琴艺浅陋,不敢与小姐合奏!”然后才落座调弦。
待其开始弹奏,内行人便已听出,此人是个高手!凝神谛听之处,已是天花乱坠、落英缤纷!在某些地方,甚至有卖弄炫技之嫌,赢得在座者一阵紧似一阵的掌声……一曲谈完,还道一声:“献丑了!”
仲子此曲竟弹得聂方氏有些恍惚,喃喃自语道:“俺只在孩子他爹活着的时候,才听到过这种曲子!”——此话被聂政听到了。对于这名大孝子来说,母亲的喜悦便是他最大的满足,转而化作对这位不速之客的热情,在首桌添加了两张凳子,拉仲子与老黄就座。
席间,仲子频频举碗敬聂方氏,言语也极讨老太太欢喜——这一切都让聂政看在眼里,觉得仲子是个好人。他敬了老黄一碗酒,又逐个敬了一大圈,返回时看到老黄手中端着一大盘金元宝,仲子则跪地对母亲拱手曰:“今特奉黄金百镒,为聂老夫人暖寿!”只见母亲摇头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聂政见状,快步上前。仲子转而向聂政拱手道:“壮士,区区黄金,不成敬意,还望代母收下!”聂政先将仲子扶起,然后拱手正言道:“先生,政虽身为狗屠客居他乡,但每日三餐还能谋得到,自家老母也还养活得起,断不敢受先生之赐!先生如若非要如此客套,政不敢与先生交!”——话说到这份上,仲子不再坚持,与聂政连干三碗,称已在城中“东仙阁”预定了晚间的一桌酒席,专门宴请聂政一家人,务请赏光驾临云云。聂政聪明,知其有事相托,便告家母年迈体弱需要早睡,家姐晚间从不外出,自己会代全家赴宴。
又与聂政对饮两碗,仲子称不胜酒力先回驿馆休息,便在老黄的服侍下,带着家丁骑马而去。
家宴继续进行,在座者无不艳羡聂家得交王公大臣,聂方氏也觉得在人前很有面子,唯有聂政心里明白: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何况是掉金子呢!
“东仙阁”乃淄博城中最豪华的酒楼,消费自然也是最贵的。平常聂政不敢来,但也来过一次——是替他所在的肉铺来给酒楼送肉。这天傍晚,他穿着一身干净衣裳(为母亲生日所换)来到酒楼门前,还是被立在门口把门迎客的两个酒保挡住了。聂政血气方刚,刚欲张嘴骂人,其中一个认出他来,狗眼圆睁道:“你是聂政!”拔腿跑进店内,高声嚷嚷:“聂政来了!聂政来了!”惹得胖老板立刻迎了出来,笑容可掬道:“失敬!失敬!不知大英雄光临本店,有失远迎……”胖老板一把抓起聂政的手就往里头走,还一边高声吩咐道:“在楼上开个雅间,我亲自陪大英雄吃两盏!”聂政推辞道:“不了,卫国来的严仲子约我来……”“噢!是严大人宴请大英雄啊!他早就来了,在楼上雅间,我带你去。”店老板遂将聂政引至二楼最顶头一个门口有家丁把守的雅间,叩门进去,仲子与老黄已经等在里头。
仲子坚持让聂政坐上座,自坐次席,老黄紧随其坐。胖老板则忙着招呼上菜,依次给三位斟酒,口中念念有词道:“俺就说嘛,今儿个一天俺这左眼皮子就扑扑直跳,果然是有贵客驾到。一个是卫国来的王宫大臣,一个是魏国来的屠虎英雄,今晚本店真是金玉满堂蓬荜生辉!俺亲自给诸位贵客斟酒,陪诸位喝他个一醉方休!”
仲子立刻接口道:“店家,今晚不劳你陪,仲子不辞辛苦远道而来,与聂壮士有要事相谈,你只管将贵店的好酒好菜好点心上齐便是,我等自斟自饮,慢慢说话。”
老板赶紧道:“诺!小的不敢打扰,只再啰唆一句,今晚这桌算我的,不敢让贵客破费!”
仲子有些不耐烦:“仲子宴请壮士,如何能算你的?”
“严大人,这你可是有所不知,大英雄也并不知情。那日被宰杀的老虎横死街头,无人敢要,被俺差人拖回来,做成一道虎肉羹,高价卖了好几天,足足赚了一笔,俺要好好答谢大英雄一番!”
“那你改日再专门请他吧,今晚无论如何算我的!”
这老板显然是真高兴、真热情,好不容易才被打发走。老板一去,雅间里忽然静了下来,静得叫人手足无措,仲子见状举箸曰:“壮士,此处的菜我尝过了,味道相当不错,是正宗的齐鲁风味。韩国宫廷里的御厨也有做齐鲁菜的,就做不出这种味道!”
聂政道:“我在家从中午一直吃喝到下午,腹中实是不饥,先生不必客套,有话直说,聂政听着!”
老黄举盏道:“壮士,还是先饮一盏吧!此为上等齐酒!”
聂政道:“休劝!不饮!吃醉了误事,有话快快讲来,我娘嘱我早回。”
仲子听罢,有些尴尬,只好自饮一盏,再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曰:“仲子生于王族,自幼苦读诗书,立下报国之志,怀建功立业之心。但却不为卫王赏识,幸得韩王青睐,遂被任命为韩国大夫,举家迁居至韩以效命。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仲子身在韩国朝中,对韩王直谏敢言、鞠躬尽瘁,不料却得罪了位高权重的韩相侠累(此人还是韩王之叔父),当庭拔剑相向,欲加害于仲子,所幸被人拦下而未得手。此恶人者,仍不放过,当夜便暗遣刺客潜入我府之中,意欲行刺于仲子,却将仲子爱妾误杀身死!杀妻之恨,等于灭门,可谓血海深仇,仲子立誓欲报侠累,遂派家臣老黄行游诸侯列国。然至魏,窃闻壮士之英名,至齐,又闻足下之高义,故进百金者,以为壮士尊养老母之资,得以结交足下,岂敢奢望有求于壮士也!”
聂政听罢,眼不看仲子,只管自己说道:“政生于穷乡僻壤,手艺人家,自幼丧父,艰辛长大,虽未读过书,但也心比天高!之所以降志辱身甘做屠夫,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言毕,起身便要离去。
老黄起身挡其去路。
聂政冷言曰:“无人可挡聂政道,虎狼尚不可阻,何况人乎!”
老黄赔笑道:“壮士误会了!望壮士承蒙我主美意,将此百金带回家去,转呈聂老夫人!”说罢,转身将那盘金元宝端至聂政面前。
“聂政之言,不说二遍!”聂政将话说得掷地有声,再绕开那一片耀眼的金光,推门而去。
老黄赶紧放下金盘,欲起身追出去,却被仲子一把拉住:“不必追了,此子意已决,九头牛也拉不回!不过,这等勇士,即便他不愿替我报仇,我也交定了!能够结交此子,这趟也不算白跑!”
当夜,主仆二人心中毕竟有颓唐之意,遂饮至烂醉如泥才归。
翌日晌午,来自卫国的这一行人离开驿馆,准备离去。仲子坚持行前再去一趟聂家,不为别的,只为辞行。到得门前,求见聂政,聂政却不肯出来见面——聂荣满面歉意曰:“先生见谅!弟弟昨晚回来之后,又独自吃了些酒,现在床上,不愿起来……”
仲子笑容可掬道:“不劳壮士,我等一行将要离去归国,特来辞行。行前仲子尚且有一小小的心愿,望能成全!”
聂荣曰:“先生请讲!”
仲子道:“仲子虽粗鄙,但也算个嗜琴爱乐之人,我想买下昨日我弹奏过的那把好筝,带回卫国,日日练习。”说罢,自袖中取出一个金元宝,呈给聂荣。
聂荣犹豫片刻,还是接了,曰:“先生稍等,我取琴来!”
待须臾,聂荣将古筝取来,交与仲子,并将那只金元宝交还仲子道:“弟弟说了,